倏忽冬去春来。正月十九皇帝于奉天门听政。没想到新年的第一次临朝,就闹得不可开交。先是有言官弹劾忠靖王徐功业剿贼不力,滥邀功赏,被皇帝压下了;又有兵部提请重建东南水师,协助徐家军肃清海疆;再有西南各省连月大雪致冰灾,一时冻殍遍地,乞赈灾减赋,总之还是缺钱;最后又是老话重提,请太后放徵王之藩。
一番争论没有什么结果,罢朝之后,皇帝忽然起意,去给徐太后请安,顺手却捎上了去岁张延年送来的市舶司账目。
徐太后是忠靖王徐功业的姑母,当朝皇后亦是徐家人。忠靖王府为开国勋臣,手握兵权,德望极高。万安初年海寇横行,多赖忠靖王父子浴血征战,才守护住东南一方黎民的安宁,然而徐姓功劳虽高,势力亦因此坐大,对朝廷影响极深,在军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明里暗里结成了一个“徐党”,同宫中太后遥相呼应。
说起来皇帝杨治当年还是在忠靖王府和徐太后的支持下登位的。神锡初年,政务上的事情太后对皇帝多有指点。但是这几年,皇帝却不大去清宁宫了。究其原因,还是皇帝对外戚擅权的不满。
翻完船税账目,徐太后默默顺着猫儿的毛,等着皇帝先说话。
皇帝恬然道:“儿子不大相信这个账目,想派人去查一查。”
徐太后轻轻冷笑一声。
这其中却有一个缘故,万安年间潦海战起,户部因一时筹不出军费,将当年市舶司收上的船税直接分给了忠靖王。此例一开便因循多年。忠靖王府把守港口关卡、商路要道。市舶司一介内官衙门也无力与之抗衡。坊间有言,能漏给朝廷多少钱,全看忠靖王徐功业的心情。甚至有人说,海商们给朝廷上船税,还不如直接贡了忠靖王。据张延年暗中查访计算,忠靖王府以军费为名每年分去的船税,几乎是朝廷所得的三四倍之巨。
“查一查也好,”徐太后拖长声道,“徐功业这几年只忙着打仗,手下人若有不周全的地方,皇上该给他提个醒。若是没有,也知我忠靖府果然清白,堵了悠悠众口。”
这并不是真肯退让的意思,皇帝笑道:“去年潦海一场大战,军费开销极大,市舶司这里自然剩不下多少了,儿子也是知道的。”
徐太后锁起眉头,忽然叹道:“军费开销多少我不知道,只是听娘家人说起,这一两年是委实艰难。旁的不说,连安涌的丧事都办得十分简慢。可叹徐功业只剩这一个嫡子,到头来还是草草葬送了。”
去年忠靖王世子徐安涌为国捐躯,朝廷是有旌表的。皇帝心知这是太后在敲打自己不可忘了徐家的功劳。
“敢问皇帝可想好了派谁去查账?”太后问,“内官还是大臣?”
“必定是大臣。”皇帝笑道,“尚未廷推,朕也想不出什么人合适,愿意听听母后的意思。”
“皇帝还是和朝臣们好好商量吧,本宫不能干涉朝政,怕坏了祖宗规矩。”徐太后冷笑着,忽调转话头,“皇帝是不是觉得,去年潦海战败,对琴宗宪的处罚太重了?”
皇帝悚然。去年抄没琴氏一族,并非皇帝的本意,而是忠靖王徐功业坚持之下的结果。当日皇帝便曾暗示朝中清流对抗徐党,为琴宗宪尽力开脱,可惜并未如愿。
“哪有,”皇帝呵呵笑道,“他吃了那么大的败仗,不问罪是不行的。忠靖王坚持重责琴宗宪,是有他的道理,否则军心不稳。”
然则有此一例,更有何人敢出头去查忠靖府的账目?太后意味深长的笑容,大约就是暗示这个。皇帝沉思片刻,却提起了另一桩事:“今日又有人问朕,阿楝何时回杭州去?”
徐太后岂不明白皇帝是在讨价还价,却缓缓道:“去年杨楝加封了亲王,他在杭州的王府,还是临安郡邸,一直没增制。让他怎么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