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白茅岭是在六月一个突兀的暑天里,气温高达三十六度,小车没有空调装置,烈日晒透了车顶棚,中午时分,却又抛锚。公路在阳光下亮得眩目,想去找一点水洗脸,有一个男人指示我去一口井边,绕了一圈没看到井却又绕回到那男人跟前。后来有一个卖冰棍的人来,就买了冰棍。到白茅岭劳改农场场部时,已近三点。晚上,场部为我们接风,还安排看一场电影《大侦探》,因这一天又热又倦,便谢绝了电话。原以为山区是避暑的地方,有许多参天的大树,且又泉水淙淙。可是展目望去,只是低矮起伏的茶林和稻田,几棵柏树孤零零地站着,被骄阳最后的光热,烤的得焦枯了。以后才知,这是丘陵地带,夏季甚至比平原更要炎热,冬天则更寒冷。
到白茅岭来采访,原因是有两个:第一,这里一定集中了最有故事的女人;第二,这里的女人没法拒绝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就是说,我们保证可以在此得到故事。这将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它和我们通常的经验有什么不同?这些故事又会使我们对世界和人的看法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就是使我们兴奋而充满期待的。在这之前的一个夏季里,我每逢周五这一日,就去上海市妇联信访接待站旁听。上门寻求帮助的妇女,所遇问题大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活上的困难,比如产后继续请假的障碍,双胞胎的独生子女费和托育费的处理,因未婚先孕而单位给予惩罚的不公和粗暴,病假工资的有无多少等等情况;另一类是婚姻恋爱纠纷,故事往往是在这一类里。上门的妇女以女工居多,还有一些无业或待业的青年。因为知识妇女解决问题的渠道和方式比较多,一般也不愿旁人插手个人的事情,私有观念比较重吧!坐在妇联明亮的大厅里,落地窗外是阳光普照的花园,麻雀在法国梧桐的荫地里叽喳,听一个发生于火车站个体户小餐馆里的故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想:就在这一刻里,在这个城市的许多光明或黑暗的角落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呢?自己的经验显得很不够用了。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些悬案,有一日,一个母亲陪了她遍体鳞伤的女儿来,诉说一段冤情:这女儿已嫁到男家,有一孩子,丈夫在外地帮助某小厂生产,周末才回。楼下住着公公,婆婆和一小保姆则住隔壁一幢房内。一日清晨六点,公公看见楼上有一陌生男人走下,便叫捉贼,并上前扭住,不料那人忽亮出一柄水果刀,公公一惊,松了手去,那人夺门而去,刀却落在地上,据认,这是媳妇房内的水果刀。于是公公兴师动众,叫回儿子,逼着媳妇说出隐情,媳妇大叫冤枉,被责打了一个通宵。里委和各方单位都来进行调查,结果是:媳妇死不承认留宿过一个男人;公公咬定有一个男人清晨从楼上走下;而没有任何一人见过他所描绘的男人在清早时走过弄堂,唯一的证据是这把水果刀。媳妇说这刀并不在她房里,就吵嚷着要去查验刀上的指纹,一时也不知上哪里去查验,于是就来到了妇联。这极像是一部推理片的开头,可能性极多。我和信访站的同志聚在一起,从各个角度追究这个事件,却也毫无结果。后来,那母女俩再也没有来过,便也无从了解事情的发展和结局。这里的故事往往是一个开头或者片断,充满了暗示和预兆,使我们开动了想象力,但因经验和认识的局限,终于也无法推测成完整的故事。有些话又不能问得太多,这会使人感到受了侵犯,尤其是我旁听的身分,常常遭到人们戒备和讨厌的目光,而白茅岭就是不同的地方了,人们的故事己告一段落,我又有权利向她们提问,这不符合人权精神,可这就是我来此地的动机了。
炎热使我意气消沉,由于电力不足,风扇旋动得非常缓慢,有气无力的,灯光也昏暗。隔窗可见一条柏油路,隐在路灯下,路边是一些花圃,有乘凉的人们走着或坐着。女劳教大队在距此三十里的枫树林,已经有许多记者、作家,编剧、导演去过那里,写回许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