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它是对整体作品理解的一个开始,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容以音乐为例。一首交响曲最初的几个小节,常被视为此曲的主题。主题的呈示居先,在于以之确立音乐这一纯时间性的艺术在传递其美学经验的过程中使受众有一基本的可资记忆而辨识的依傍。是以主题必须通过重复而后展开,即使几经变奏发展,仍须不时闪现,直到另一个主题融入而代之。在这里,主题没有健康与否、正确与否甚至深刻与否的问题,它只有完整与否以及经得起重复和展开与否的问题。
我不止几次听到也读过下面这个说法:“战争、死亡、爱情是小说的三大主题。”乍看上去,古今多少小说浸收其中,殆无余言别事,然则这个说法便成铁律了吗?其实正好相反,它就是一个无法完整指陈主题为何物的句子;诚然一篇小说写出了这“三大”之一,或者“三大”尽在于是,也不能径以之为这篇小说的主题,因为战争、死亡、爱情只是三个孤立的词而已(有如乐曲中个别的音符),它们浮泛、笼统得撑不住一篇小说。
在最低的限度上,小说的主题与小说的篇幅必须有一切理性的因应关系。之所以“必须”如此,乃是由于小说在传递其美学经验的过程中亦无法摆脱时间这个因素。一篇寥寥数行的小说不可能容许一个主题过渡到另一个主题,而一部卷帙庞大的长篇则无法容忍某一单一主题的喋喋不休。(由于长篇小说的主题过渡是一个复杂的论题,非本文所能容纳,将另于《一则小说的交响乐》中引申之)在这里,仅述短篇。
宋人郭彖的笔记《睽车志》上记载了一则并无独立标题的故事,我们姑且名之曰《刘先生》。原文全引仍嫌太长,我尽量以不删削文义的方式略述其内容于后:
记述这则故事的郭彖替它加了按语,认为“刘真气壮盛,足以翕附枯骨”。然而,《刘先生》的意义当不止此。对这样一篇作品的理解,其实可以从发现其不断重复的元素——主题——开始。
倘或将《刘先生》粗分成三个部分——也就是“游庙”、“赠袍”和“击骨”三段,我们可以发现,主人翁刘先生的清涤、扫除动作分别出现了三次,每一次都具有不同的指涉。在“游庙”的段落里,主题呈示,它引人想起禅宗公案里著名的诗偈“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熟悉这个典故背景的读者会立刻想起“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机锋。然而,这一层透悟并非小说所欲一蹴而就,倒是记得这二首诗偈的读者在读完刘先生受袍、买锁、防盗又赠袍的一段波折时自然对“拂拭以迄菩提(觉悟)的艰难”会有一番入世的体会,则透悟便非跳空的机锋而已。到了第三段,小说之笔益奇;刘先生对死亡(白骨)非但无所忌讳(入墓穴避雨),亦无所畏惧(近视之)。若说衲袍所隐喻的财富属身外之物,可以拂拭而去之;则死亡固属生命的本分,刘先生居然也只逞力一击,便使之“零落坠地,不复动矣”!多么轻盈而潇洒的一个清涤一切扫除一切的主题。它重复了三次,似乎不多,也不少,因为我们想不出少一次会使小说更精简而多一次会使小说更丰富的理由。
能够经得起重复与展开的主题势必能够辐括出小说所必须处理的许多细节,也正是这样的主题使人物的个性、情感、动作、生活、处境、思想成为这个主题的隐喻。从这个角度看去,反倒是主题使得平凡琐屑的人生细节、庸俗杂陈的世态表象和零乱起灭的意识流动浮现了意义。例言之:在《刘先生》里,是老乞丐“遍游诸寺庙”无所为(不求福财禄寿)地“拂拭神佛塑像”这一清涤、扫除的主题使得后文中的诸般遭遇具备了它们在真实世界和其他作品世界中所没有的意义,也就是“除此孑然一身之外一切拒绝”(即令是死亡亦不例外)的意义。
绝大部分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