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之中,也就不再像《西游记》那样,出于对散文叙述的弥补和救济,反而喧宾夺主,逞技嘲艺,成为彻底的谑笑。
这里所说明和举证的自然不只是动作书写的变革,因为动作书写的变革牵涉到小说家对小说这份行业(或志业)的基本信仰。奉小说为信仰的失意贡生曹雪芹当然无法容忍笑笑生“利用”小说发出谑笑的行径,是以所谓“最易坏人子弟”的根柢,所谓“淫秽污臭”的究竟,偏应从笑笑生放肆的虚无态度去理解。以顺时展开的小说史观之:笑笑生对书场上大放异彩的《水浒传》及其所昭示的“大义”显然缺乏敬意,对他玩弄得出神入化的诗、词、曲文显然也缺乏敬意,对他细腻刻画、捕捉、描写的动作恐怕也缺乏敬意——笑笑生(无论他的真实身份如何)文如其名地展现了中国小说史上的一种另类信仰:一个整体性的轻蔑。
以语体文做工具,以个人身份(而非书场传统)从事,以西方移借而来的形式为规模——这三项条件构成中国现代小说的基本轮廓,作品千篇一律地以印刷于纸页上的方式面对读者,几乎也就在此一转捩之后未几,电影和电视工业相继掌握、控制了受众的阅听节奏和需求,相较之下,白纸黑字的动作书写变得迂缓、曲折、迟滞甚至无能负载。一个在现实之中费时两秒钟的动作,在底片上容有四十八格、在磁带上容有六十格的影像描绘,阅听受众不假外求,结结实实地看见也听见了这两秒钟里银幕或荧幕上发生的事。如果透过吻合观影逻辑的剪接、音效乃至特效处理,现实世界的时间可以更扭曲(压缩得更快或延展得更慢)。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小说在追捕动作这件事上却往往适得其反:它无能以等同于现实时间的速度处理一个“极短暂而繁复却可以一目了然的”动作。莫言在《爆炸》一书的开场用了四百五十个字描述一记父亲打向儿子左颊的巴掌,乔伊斯在《尤里西斯》一书中用了一千多页的篇幅描述1904年6月16日上午8点至午夜3点之间一对都柏林夫妻和一个青年知识分子的身心活动,之所以如此——不需要大费周章地辩证,简单地说,只缘于小说早已舍弃了“描述动作”的书写任务,小说早已进入动作内部。小说家不得不然,他讲述鲁智深拔树的时代过去了,跟着邓蒂斯,看他如何拿鹤嘴锄掘出自己的紧张、沮丧以及兴奋的时代也过去了,借助于俚谣俗曲以伸展三头六臂、抑或乞灵于丽诗艳词以嗤笑丰乳肥臀的时代也过去了。现代的小说家只有在察觉某个动作内部还有意义,且此一动作显然无法被影音媒介充分掠夺的情况下,才会去书写它。
古早的说话人留下这么两句颇带“后设”意味的话:“说时迟,那时快——”这两句话可令现代小说家莞尔;现代小说家唯有在承认自己无能力像影视艺术家那样“描写”动作的时候,才有可能重建或发现他对小说的信仰。小说当然不够快,然而,就在每一阶段的动作书写的历史上,迟迟其说的小说都创造了一种与动作角力的语言。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