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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却从来不肯在古典上妄添枝叶,甚至没有一次稍见夸张的拟声摹态的表演。于是,扇着一双耳朵自天际飞来的大鼻象只能在我上床之后、入睡之前那一段非常短暂又非常沉默的时间里侵入长坂坡,帮助赵子龙解救刘阿斗,然后到金角大王那里去夺回被巫婆偷走的宝瓶,释放瓶中的仙子。这些杂糅的角色和故事继续在我秘密的梦中预演一整个世界。

    我父亲当然知道:演义早已经翻修了正史,一如正史翻修过事实;然而,他依旧谦卑地、严谨地转述了“定本”上书写出来的小说。他让我理解小说不该因转述再转述而失去它应得的尊重。而在冯伯伯那里,打游击的牛伯伯则不再只是“圣战”的一名马前卒;他眉飞色舞地周旋在宝藏、妖鬼、怪兽和一切荒诞的可能性之间,使奇遇成为奇遇自己的目的。

    不论才华洋溢与否,许多在年轻或年幼时惯听故事的人在最初面对小说的时候的确有过青涩的梦想,那就是他们自己也能够成为说故事的人,成为小说作者,能够创造一种奇遇。不过,通常在日后回忆起来,他们会带些揶揄的口气表示:“那时我只是个文艺青年。”所谓文艺青年,就是才华洋溢、心智尚未成熟的人的同义词。从而小说回到了范烟桥在《中国小说史》里所慨叹的那样:“惟《汉书·艺文志》云:‘小说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其来源如此,故中国小说永陷于‘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之列。”即使在极其同情小说处境的梁启超笔下,小说也只合逞其劝善惩恶的感染力,沦为名教人伦的积极参考,为“新国民、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风俗、新学艺、新人心、新人格”之张本、小说从来不曾拥有过自己的目的,它在孩子们幽暗阒黑的庭院里失去了身份,也断送了成就一门艺术、成就一种美学的可能。

    在台湾,与我同时代的人往往宁可急切地宣扬小说作为一种附加价值的好处;他们推崇其前辈乡贤的作品,因为那作品“凝聚了反殖民主义的血泪”。他们奖誉某当代作家的作品,因为那作品“表达了对乡土的热爱”。他们鼓励其后生新锐的作品,因为那作品“掌握了时代的脉动”。此一宣扬的基础面是:除非小说能够吻合、表述、拥抱当代论述——而且是那些在时兴的媒体上再三翻炒以显炫其进步调性的论述,否则便不能容身立足。

    于是小说展开了它十足异化的附庸旅程。它的本体论从而被完全遗忘。而我要提醒的是:小说的本体论其实多么简单!它是一个词在时间中的奇遇。

    一个词,幼儿认识世界的开始。这个词可以是国王,可以是杰克,可以是孙悟空,可以是大鼻象。对于一个词,我们会问的是:“它是什么?”可是一旦经历了时间,我们也许会改问:“那后来呢?”国王离开王宫,杰克把牛换了一袋豆子,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大鼻象飞上天空。一个原本陌生的词在时间里的奇遇除了唤起我们问:“它是什么?”“那后来呢?”之外,还会带来新的问题:“为什么?”虽然,在提出“那后来呢?”以及“为什么?”的时刻,原先的“它是什么?”未必获得解答,但是,解答并非目的,像幼儿一样满怀好奇地认识一整个世界才是目的。那个最初的词,可以是主角,可以是配角,它甚至可以不是角色,它只需负责显现其身为第一块拼图碎片的位置,便足以唤起父亲膝盖上的孩子、幽暗阒黑的庭院里的孩子启动他构筑一整个世界的能力。

    “风,从远方来到城市,带着不寻常的礼物,但只有少数敏感的人才察觉得到,像有花粉热毛病的,就会因为别处飘来的花粉而打喷嚏。”

    一个词,“风”,将在小说展开三行之后被倏忽遗忘,可是它带来孢子,长出蘑菇,且让唯一发现蘑菇的小工马可瓦多被读者认识。傲慢的物理学家与健忘的部长不会认识马可瓦多,他们错过卡尔维诺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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