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也只需要第一块拼图而已。
在卢梭打造的自然公园里的爱弥儿是不可以阅读拉封丹(JeandeLaFontaine,1621~1695)的寓言故事的。因为“儿童都读过拉封丹的故事,但没有谁知道他的用意;幸而没有知道的人,否则将招致道德的混乱而导致更恶的结果”。爱弥儿被允许阅读的第一本书是笛福(DanielDefoe,约1660~1731)的《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Crusoe,1719)。之所以如此,乃是卢梭已经不自觉地为他所谓的自然建立起一层又一层的体系,比方说《爱弥儿》第三编上如是说:“社会上的问题,儿童既不能明白,就不要使他注意;但于知识的关系上……是不可不知道的。那么,不必示以道德,而先使其注意转向工匠和机械的技术。”
那么,十五岁的爱弥儿也一定不可以读阿普列尤斯的《变形记》。这位比庄子晚生大约四百多年的小说家是西方小说史上的二祖之一,他在《变形记》的第一章里便让苏格拉底闯进一爿黑店,被女店东蜜罗——一个会使魔法的女巫——整成这副惨状:
即便这样,苏格拉底当时并没有死。在小说里,另一个女巫潘丝亚用海绵为他止了血。挨至天明,目睹整个巫术毒刑的阿里斯都门赫然发现苏格拉底身上连一点伤痕都没有。直到两人出门上路,苏格拉底吃了非常多的面包和乳酪,直叫口渴。可是当他的嘴唇刚碰到溪水的刹那——伤口大开,海绵滚落,鲜血涌出,苏格拉底僵硬了。
果如卢梭所形容的拉封丹寓言故事:没有谁知道他的用意,恐怕也没有谁能准确说明阿普列尤斯这样糟践苏格拉底的用意究竟如何。而苏格拉底——就任何一个心智健全且稍具常识的人而言,不是为了捍卫他的真理而被判饮毒自尽的吗?
小说为什么要冒犯我们已经具备的知识呢?
“小说所能冒犯的还不只是知识而已。”手里握着第一块拼图,迟迟不忍为自己这一行建立一套体系的小说家的答复只有这样一句话。
那位口吃难言,却为同代宫廷辩者辑纂了三套辩论手册的刘向编过这么一个“楚围雍氏五月”的故事,收录在《战国策》第二十七卷的《韩策》。故事的大意是:楚国攻打韩国,包围雍氏达五月之久。韩一再遣使往秦国求救,使者尚靳还用“唇亡齿寒”的譬喻来说明秦出兵救韩的必要。接下来是秦宣太后召尚靳入宫谈话的一节,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
这是多么羞辱斯文的一则妙喻!但是它肯定要冒犯正襟危坐、讲究道统的学者。南宋鲍彪便在注本上补记道:“宣太后之言污鄙甚矣!”“可知秦母后之恶,有自来矣!”
是的,在冒犯了正确知识、正统知识、主流知识、真实知识的同时以及之后,小说还可能冒犯道德、人伦、风俗、礼教、正义、政治、法律……冒犯一切卢梭为爱弥儿设下的藩篱和秩序。冒犯它们固然不足以表示小说的价值尽在于斯,但是小说在人类文明发展上注定产生的影响就在这一股冒犯的力量;它不时会找到一个新的对象,一个尚未被人类意识到的人类自己的界限。
成为真正的小说家的小说爱好者不会在意手上只有第一块拼图,也不会焦虑地渴盼着要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小说体系。小说世界里的爱弥儿倘若要进行一趟这一行的发现之旅,他不会从鲁滨逊的荒岛开始,他会走得更远。他也不至于错过拉封丹。他甚至知道:不论是在阿普列尤斯或庄子那里,都实存着小说珍贵的自由。
当小说被写得中规中矩的时候,当小说应该反映现实生活的时候,当小说只能阐扬人性世情的时候,当小说必须吻合理论规范的时候,当小说不再发明另类知识、冒犯公设禁忌的时候,当小说有序而不乱的时候,小说爱好者或许连那轻盈的迷惑也失去了,小说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