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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立刻追问了几句,他答得很地道,不是寻常那些偶触纸墨即称师号艺之流的人物,可他也反唇相稽,问了我一句:“你每天写古诗,还会回来写小说吗?”

    “回来”二字用得多么无心而传神,而我的答复几乎是不假思索而出口的。我说:“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写小说是为了我现在写旧诗而作准备。还是现在写旧诗是为了以后写小说而作准备。”

    我的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回答任何关于写小说之允诺、使命或志业的问题。但是在那一刻,我猛然间想起了散原老人的《沪居酬乙盦》:“志怪应逢天雨粟,作痴聊博海扬尘。”真是奇怪,我几乎脱口而出问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两句诗?

    在民国遗老那里,这首诗的起句“楼屋深深”显然是自筑块垒如围城的一个象征,所避者不外就是“民国”——一个在遗老看来简直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修罗场。然而在我这儿呢?即使对人生社会时局世俗偶尔有些愤懑,偶尔有些枨触,偶尔有些不合时宜的侘傺,也犯不着拉开这么大一个排场,说什么“楼屋深深避世人”吧?可是,与我并肩走在秋风里的评论家说得不错——我是很久没有“回来写小说”了。不写小说,隐然有一种悻悻然的况味,像是有意无意同一个熟悉的自己不痛快,或者可以说是同这熟悉自己的世界不痛快。不痛快什么呢?

    从最浮泛的层面来看,半世纪以来,我的确可以说是生于安乐,不及忧患,何以能够矫情到同情散原老人的处境?何以能够“一意孤行向古游”而日夕致力于书法、旧诗,慨然以不与时人弹同调为雅尚?何以能够在乍听某侪流同辈之人一旦操弄笔墨多年,便感动得想起了散原老人的亡国之诗呢?

    或者,我该这么问:那个作为我心里已经失去的国度,该怎样去描述呢?

    在法兰克福的夜街上,我和那位评论家订了个约,说是哪天有空当他从任教的美国东岸再飞回台北之时,或许能够找个机会一起玩玩笔墨。可是我们大概都知道,此约之履践,或恐遥遥无期。大家都忙。

    遥想当年,在上海愚园举行的“五角会”似乎既可以说是一个纯粹的笔墨之会,也可以说根本不是一个笔墨之会。参与者的怀抱初衷,绝非吟咏;但是一旦参与了,无论是从理想或者实践的层面来看,就只剩下吟咏了。无论如何,不待历史的淘洗,此会已经沦为一时之笑柄,人们讪诮这群舍不得又不得不剪去辫子的前朝旧臣,羞之以不达世变,嗤之以不通民情,斥之以不识时务。比起一时之间还幽居在紫禁城里的逊帝来说,这群老者所承受于民国之人的唾骂、轻贱和挫辱恐怕更要多得多。

    在另外一首的《沪居酬乙盦》里,散原老人的头、颔两联已经给予这样的驱逐谑笑以沉痛的答复:“申徒真索形骸外,正则超然醒醉间。彼此是非成短梦,流离踪迹得余闲”。

    “申徒”用《庄子·德充符》里的典故,申徒嘉,一个天生没有下肢的“兀者”,原典说的是申徒嘉反驳他的师兄弟子产的话:“吾与夫子(按:指两人所师事的伯昏无人)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另外,“正则”当然就是指屈原,取意于《渔父》一文:“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这里的命意很清楚了,形骸所寄,身家所藏,皆非遗老们的关切,他们心心念念所系者,乃是那个在形骸上已经支离崩毁的国度,还能够以什么样的精神面目继续存在下去?

    在这第二首《沪居酬乙盦》中,还提到一张画。尾联出句(第七句)后面,附以两行作者的小注,说明有汪鸥客为作《山居图》一卷,图中有二老,散原老人以之为他本人与寐叟,于是如此吟道:“所证素毫图二老,吟窗常闭万重山。”说明散原老人非但要避居于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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