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刊行了他的《海日楼札丛》。当时我站在学校对门的“辅新书局”门口等客运车,随手翻看之下,是这样的一段议论,它登时吸引了我:
寥寥数语,便推翻了我打从八九岁时起,就一心向往的“力透纸背”之悬望。话说得清楚、恳切、要言不烦,而且是一种:“事理原来如此简单,从而深刻”的觉悟。只不过,这“海日楼”在什么地方?沈曾植是何许人?梁山舟又是谁?还有张芑堂呢?药山是那个法号“唯俨”的临济宗高僧吗?一连串无知与好奇淹连而至,真令人不忍掩卷。
在我真正接触梁山舟的《频罗庵论书》之前,就是透过《海日楼札丛》里的“梁山舟论书”而打开了对书法的新理解。比方说这一段:
又如这一段:
更精彩的是紧接着的一小段:
最令我吃惊的是论中锋的几句:
我花了两天的饭钱买了那一本《海日楼札丛》,就为了这几句。
但是,让我捧读下去的那个最初的问题仍未解决。古人所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真的不对吗?梁山舟的话我懂,他的意思是说,实际操持劳役者日夕习其所业、时刻服其所事,却未必对耕织有理论性的了解,或是抽象性的思维。梁山舟强调的不是勤劬为之、孜矻练之,而是能否领会和体悟,能否成就学书者心摹手追的眼光。
就在我反复啃读《海日楼札丛·卷八》里的几十则书画论之后不久,也不免怀藏着现学现卖的一点得意,向当时的系主任王静芝先生请教。静芝先生在系里教授国学导读、经学通论和《诗经》选读的课程,在本科课堂之外,还是剧作家、书画家,为人庄严肃穆,不苟言笑。但是倘若学生有书法方面的问题请益,无不春风满面地响应。我试以梁山舟之语问曰:“设若耕不当问奴,织不当问婢,那么遇到了技术上的问题,究竟该问谁呢?”静芝先生大笑而答曰:“不能问奴婢只好问老师了!梁山舟这话不能看死,他就是叫写字的人不要当奴婢罢了,你一旦能问出技术上的问题,就已经不是奴婢了。”随后。静芝先生建议我读读另一位清代书法家钱泳以及静芝先生自己的老师——沈尹默先生——的书论。“创作之人,不能不有其立论。这事,不得已。”静芝先生如是说。
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一·书学》有这样的两段文字:
一部书法史,竟然可以用一种近乎退化论的尺度去衡量,无乃过激乎?
在论及书法传承大旨的时候,钱泳此一溢于言表的感慨却又大开我的眼界——原来一位书法家所关注的抽象性问题还不只是技术层面诸元(如藏锋、中锋、渴笔、弱笔等)而已,他的这两段话根本上就是将汉字形体视为辨识和还原文字起源、运用、功能的媒介和架构。
汉字形体一旦由于书写工具之演进而改变、而历经方笔之固化与行草之简捷,就逐渐沦失了篆籀之文如何视而可识、察而见意,如何画成其物、随体诘诎,如何以事为名,取譬相成,如何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每一个篆籀以上的古字,都可以是一部文字学史的切片,一个文化的形成与嬗变历程。而今天我们所熟悉的书法艺术,却恰恰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于保存这文化形成与嬗变历程的结果。
钱泳不只是在慨叹书法之递嬗对于古道古艺的破坏,对于文字远祖的弃离。他还特别指出那最早出现的中国文字正是每一个生人最早学书经验的投影。所以他对书法美学本身其实还有另一层远远比“意义优先”更重要的感慨。他提醒我们:看看四五岁的孩子学写字,则每落下一笔稚拙,都反映了造字时代先民的心理经验,这种,“天真”,本来就是堪称完备的“古法”,所以我们甚至可以说,篆籀之书体,就在初学写字的孩子手中,本来就未曾断绝。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对于秦汉以降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