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旁边立着一个小火炉,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紫沙壶里冒出缕缕水气。远通亲自给每人斟了一杯茶。给吴汝纶斟茶时,特地郑重对他说:“小先生,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烧出来的。”又回过头来笑着对曾国藩说:“大人在这里宽坐,贫僧叫厨头准备一顿好斋席,请大人尝尝。”
众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觉得的确比城里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个会享清福的和尚!”望着走远了的灵谷寺住持,曾国藩从内心里发出羡慕。
“你们说,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们出来查看孝陵?”很久没有离开督署了,今天到郊外走动走动,看了修缮一新的明孝陵,见了爱打诳语却讨人喜欢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静的寺院里喝着闲茶,曾国藩心里涌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畅感,他笑着问正在专心品茶的年轻幕僚们,私下里已经认张、黎、吴、薛为及门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觑一阵,不知如何回答。吴汝纶一向活跃,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们休息一天,到钟山来玩玩。”
曾国藩笑着摇摇头。黎庶昌想了想说:“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们下旬的作文题目是明孝陵论。”
“不对,应该是以孝治天下论。”薛福成忙纠正。
曾国藩笑着说:“算了,你们都猜不中,我今天请诸位出来,原是想来个钟山谈文,现在做了远通和尚的客人,变成灵谷寺谈文了。”
吴汝纶拍手笑道:“大人此举太高雅了,今后一定是段文坛佳话。”
其他三子也都很兴奋。
“昨天,廉卿送来一篇《北山独游记》,老夫读了很觉有启发。不独文笔洗练,且用意高远,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国藩从衣袖里掏出张裕钊的作文,递给黎庶昌。“你们每人先读一遍,然后我们就从廉卿这篇文章谈起。”
在黎庶昌等人阅读的时候,曾国藩对张裕钊说:“我曾经说过,足下的文章近于柔,望多读扬、韩之文,参以两汉古赋而救其短。这篇游记已不见往昔之柔弱,足下近来大有长进。”
“这都是大人指教的结果。”张裕钊恭敬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谨悫的模样,加上花白的头发,四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过了五十的人一样。曾国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谨厚,知道即使这样着意表扬他,他也不会骄傲,若是对吴汝纶、薛福成,便不能这样称赞了。
张裕钊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浏览了一遍。黎庶昌诚恳地赞扬他写得好,吴、薛也说好,但心里并不太服气。
“作文当以意为主,辞副其意,气举其辞。廉卿这篇游记,好就好在通过登山越岭的记叙,阐述了天下辽远之境的获得,只属于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这正是程朱所讲的格物致知。”曾国藩习惯地梳着长须,意味深长地说,“岂只是登山览胜,学问、文章、事业,哪样不是这样啊!”
望着总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发出如此庄重的人生感叹,不止是张裕钊、黎庶昌,就是心高气傲的吴汝纶、薛福成也被感慑了。佛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当年老夫初进京师,侥幸入金马门,然于学问文章,懵然不知。偶闻京师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遂展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诵读,其他六代之能诗文者及李白、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开始为诗古文。尔来三十年了。”无梁殿里回荡着曾国藩的湘乡官话,其音色之宏亮,声调之悦耳,张裕钊等人似乎从没有听到过。“三十年来,只要军务政务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过天命之年,才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近来常有将心得写出之意,然握管之时,不克殚精竭思,作成后总不称意。安得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