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行囊,我还在远方,心灵的远方,梦境的远方。我知道,这里每一寸的土地都不属于我,无论我多想珍惜,把它当作我的国、我的城,但终究只是一厢情愿。天亮之后我就要离开,离开八廓街的这间小酒馆,明天的太阳与我无关,因为我是天涯的异客。在这里,我没有留下任何的踪迹,我不希望日后有那么一天,某个来者叫出我的姓名,而后不经意地成了他生命里所惦记的人。我不愿意,我是匆匆过客,飘动的衣袂,分明显露出我从容淡然的心。
没有你的时候,岁月荒废了三百年,三百年,多少次莺飞草长,多少次雪莲花开,只是你真的走远了。你离开之后,酒馆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依旧欢声笑语,高朋满座。虽说人生寂寥,但生者终究欢愉,唯有死者沉默无声。悲伤是短暂的,我们可以怀念,却没有谁永远地为之沉沦。这并非是无情,而是生存的法则,每一天,都有不同的人来来往往,我们无须记住许多,只要平和地相处,微笑地别离。
何时携你戏红尘。我仿佛听到三百年前仓央嘉措对琼结姑娘达娃卓玛无奈地叹息。他握紧她的手,深情道:“相信我,有一天一定会携你戏红尘。”那时候,他们还在酒馆的一间小卧房里缠绵。他最终都没有告诉她,他是布达拉宫至尊的活佛。当谣言纷飞的时候,她已明白,躺在身边像孩子般的男人,其实就是她曾经朝拜过的佛。她不说,不说。只想着,爱得了一日是一日,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有一天他会彻底离开,去那个属于他的国、他的世界。她无悔,因了今生这段与佛的邂逅。何时携你戏红尘,只是这个心愿,今生还能了却么?
从扎什伦布寺回到布达拉宫,仓央嘉措更加沉默。每日他除了诵念经文、打坐参禅,就是立于寝殿的那扇小窗口眺望远方,看山峦起伏、白云悠悠。这一生,他已没有多少渴望,扎什伦布寺还俗失败,也粉碎了他最后的梦。多少人红尘梦醒,希望叩开佛门,从此清淡度日、拈花微笑、执叶欢喜。而他却想逃离这佛国的囚笼,和故乡亲人过放牧的生活。他无法抑制地想念哺乳过他的母亲、与他嬉戏的伙伴,还有亲吻过的姑娘。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如同隔了几世,眼前的一切都印证了他的一无所有。
仓央嘉措,终究只是桑结嘉措和拉藏汗之间那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他困于他们的斗争之间,烦闷得近乎窒息。每一天,他都在等待机遇,希望自己可以逃离布达拉宫,去往拉萨城那座叫玛吉阿米的小酒馆。仓央嘉措相信,他心爱的姑娘还会在那里等着他回去,她不会轻信世俗的流言,他们有过山盟海誓,说好了一同携手戏红尘。只是,他终究还是要将她辜负,做不了街头的浪子,他心痛难当。
这一晚,仓央嘉措向桑结嘉措提出了要求,许他去拉萨城的八廓街一次,仅一次,以后只伴随于佛的身边。桑结嘉措答应了他的请求,他要让他彻底断了痴念,从此只安心住在布达拉宫,继续听从于他的安排。仓央嘉措不会知道,在不久前,桑结嘉措就派人秘密去了小酒馆,将达娃卓玛送回了琼结。命令她的父亲,为她物色对象,尽快嫁出去,否则将给整个家族带来厄运。桑结嘉措的做法,就是为了彻底击碎仓央嘉措在红尘的最后一丝希望,不是因为他残忍,而是局势逼人。拉藏汗的刀剑随时都会朝他们的心脏刺过来,任何的慈悲与松懈,都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仓央嘉措脱下了僧袍,换上久未穿着的华丽服装,戴上长长的假发。镜中的他还是那般的俊美,只是比往日清减了许多,他的神情有期盼、有喜悦、有恐慌,也有惆怅。他终于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姑娘,只是这一次相见,真的会是永别吗?过往的盟约,他该拿什么去兑现?不能再想了,此时仓央嘉措只想尽快下山,去玛吉阿米的小酒馆,和美丽的琼结姑娘开怀畅饮。只要一夜倾城,一夜,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