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弗兰克:《重新面向东方》,兼论所谓“西方中心论”问题
A.G.弗兰克的《重新面向东方:亚洲时代的全球经济》[1](中译本名为《白银资本》[2])一书最近在中国引起争议。从形式上看这是一本经济史著作,但弗兰克本人并非职业经济史专家,中国的争议双方也不是。这本身就很耐人寻味。
以沙·柏林有所谓狐狸与刺猬之说,按他的比喻,学问家是狐狸,思想家是刺猬。这本书是一本典型的刺猬之作,思想犀利、批判锋芒明确、视野开阔,的确提出了针对两方面的传统观点都很有批判性的主张。不管是对自由主义的那套解释,还是对左派的解释,包括依附理论。这是本书的一个突出特点。
弗兰克以前曾经提倡依附理论,但现在这本书与依附理论显然大相径庭。依附理论的核心观点之一是认为第三世界的落后是西方剥削造成的,但本书则强调东方的衰落先于西方的兴起。既然这样,衰落的主要原因就很难归咎于西方了。因此我不认为这本书的论点有利于所谓新左派,同时这本书当然是反驳了所谓现代性理论(据说自由主义是崇拜现代性的,虽然这一点本身就有待证明),然而它主要不是说现代性不好,而是说现代性这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既然不存在也就无所谓批判。因此也很难说这本书就不利于“自由主义”。于是这本书虽是刺猬之作,却很难说到底刺了谁,它虽然思想新异,但很难说对当今各种思想对峙的格局能有什么影响。它在今日国内居然成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战”的前沿,实在是件古怪的事。
因此我以为对这本书最好是先把刺猬当作狐狸评,从经济史的角度看看它说的是不是那么回事,然后再考虑它的思想价值。
一
但从经济史专业角度讲,本书是缺乏说服力的。徐友渔与刘禾在本书资料是否扎实的问题上争论很大,其实关键问题不在这里。从考证的角度讲,专业汉学家之外谈论中国的西方人,包括从马克思、韦伯到布罗代尔这些大家,都不免粗疏的。像布罗代尔的书,谈欧洲自然很有功力,一涉及中国,常识性问题一大堆,大至“中国人口增减节奏与西方类同”这样的判断,小至把甘肃而非新疆称为“中国的突厥斯坦”、以及说华北农民用锄头而不用镰刀来收割小麦等等[3]。这些都不奇怪,何况弗兰克这样一个非专业学者。刘禾说他在资料上下过很大功夫,这是可以相信的。问题在于弗兰克动用大量资料证明的只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常识——中国在1400—1800年间的对外贸易大量出超,使大量白银作为贸易顺差流入中国。但是弗兰克从这样一个老生常谈的事实中推出了一个独创性的新颖结论,即中国是当时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心。而这个推论恰恰既没有什么实证基础也没有逻辑依据。鸦片之祸以前中国有大量外银流入,中外学界不仅早有专家论及(如民国时期就写成的彭信威《中国货币史》),而且我们的中学课本就一直以此来反衬西人输入鸦片之害。但在弗兰克之前的确谁也没想到以此证明中国是“全球经济中心”而西方只是“边缘”地区。
评论界早有人指出这种以外贸盈余来证明经济发达的“贸易主义”是弗兰克此书的一大硬伤。所以说是硬伤,盖因其不是个资料多少的问题,而是个不合逻辑的问题。众所周知,我国现在就是世界外贸顺差最大的国家之一(仅次于日本),而美国则是世界头号外贸逆差国。这能说明我国如今是“世界经济中心”而美国则是比非洲还要惨的最“边缘”之地么?
如果延伸到中国历史,问题就更大了。在中国古代外贸史上,外币与贵金属的流入主要在明清。而我们以往引以为荣的秦汉唐宋辉煌文明都是本国货币(包括贵金属)流出时期,亦即外贸(如果可以把那时的各种中外经济来往形式都称为“外贸”的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