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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唤醒。宿洒未消,头昏脑涨,昨天的事情像一笔陈年旧账,已经模糊不清。余摇摇晃晃地走进校场,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余听到从升天台上传下来孙丙平缓而舒畅的呻吟,知道他还健在。快班的班头刘朴从高台上小跑着下来,神色诡秘地说:

    "老爷……"

    顺着刘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对面的戏楼前,簇拥着一群人。这些人衣甲鲜明,形状怪异。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蓝额金睛,有的面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孙丙领导的队伍。难道是他的余党重新纠集反进了县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围在一只巨大的红色木箱周围。箱子上坐着一个用白色和金色勾画了象征着大忠大勇的义猫脸谱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挂着一件长大的黑色猫衣,猫帽上的两只耳朵夸张地直竖起来,耳朵的顶尖上,各耸着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有披了大猫衣的,有顶戴着小猫衣的。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等待着登台献艺。在衣箱上面,横放着一些枪刀剑戟,红缨灿灿,一看就知道是戏班子的把式。原来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了,余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到了升天台前,难道仅仅是为了演戏?高密东北乡民风剽悍,对此余已经深有体会。猫腔戏神秘而阴森,演出时能令万众若狂,丧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阵冰冷,眼前出现了刀光剑影,耳边仿佛鼓角齐鸣。刘朴在余的耳边悄声说:

    "老爷,小的有一个预感——"

    讲。

    "这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钓饵,而这些高密东北乡的戏子,正是前来咬钩的大鱼。"

    余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微笑着,迈开方步,端起大老爷的架子,在刘朴的护卫下,来到了他们面前。

    猫腔班子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但他们的炯炯目光让余感到了森森的敌意。

    "这是知县大人,"刘朴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默默无语。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余问。

    "从东北乡来。"那个端坐在衣箱上的义猫用戏中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

    来此何干?

    "演戏。"

    谁让你们在这种时刻到这里来演戏?

    "猫主。"

    谁是你们的猫主?

    "猫主是我们的猫主。"

    他在哪里?

    义猫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孙丙。

    孙丙是国家重犯,身受重刑,在这高台上已经示众三日,他如何能够指示你们前来演戏?

    "高台上绑着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早已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义猫心驰神往地说,"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余感叹一声,道:

    你们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孙丙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毕竟是你们猫腔的祖师爷,在他临终之前,为他献戏,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们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演戏,显然是不合时宜。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本官向来是爱民如子,为了你们的身家性命,本官劝你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你们的东北乡,在那里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本官决不干涉。

    义猫摇摇头,低沉地、但是坚定不移地说:

    "不,猫主已经指示我们,让我们在他的面前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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