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跟随着驮着四老妈的毛驴和赶着毛驴的九老爷走在五十年前我们村庄的街道上。我的身体却跟随着九老妈站在现在的街道上。我看到水晶般的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缓慢移动着,街道上黄光迷漫,笼罩着几只在疲惫不堪的桑树阴下耍流氓的公鸡,公鸡羽毛华丽,母鸡羽毛蓬松……闹蝗灾那年,为什么不办个养鸡场呢?鸡和蚂蚱的关系难道不是与熊猫与竹子、蛐蟮与泥土的关系一样亲密无间吗?——我就是这样问过瘦高瘦高的九老妈。九老妈斜着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妈生着两只斗鸡眼,眼珠子黑得让人感到有几分虚假,怀疑她的眼睛是染过墨汁的玻璃球——嘲笑着我:识文解字的大孙子,你简直是把书念进肛门里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个,你是个双黄的鸡子掉进浆糊里——大个的糊涂蛋!猪肉好吃,让你连吃一个月,你还吃吗?你吃腻了猪肉就想吃羊肉,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你们男人都一样!别看你脸皮磁溜溜的像个没阉的牛蛋子,满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坏水!就跟你那个九老爷一样,他现在老了,老实了,年轻时,连他亲嫂子都不放过——其时,九老爷提着豢养在青铜鸟笼里的猫头鹰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妈站在过去的也是现在的也许是未来的土街上,远远地望着在雪亮的阳光下游荡着的九老爷。我说不清楚那天的阳光为什么闪烁着宝剑般的寒光,一向遛鸟时必定唱出难懂的歌子的九老爷为什么闭塞了喉咙。九老爷像一匹初初能够直立行走的类猿人一样笨拙稚朴地动作着。我猜想到面对着透彻的阳光他一定不敢睁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神圣又庄严,具体又抽象,宛若一段苍茫的音乐,好似一根神圣的大便,这根大便注定要成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爷的银白色里——地平线跳跃不定——高密东北乡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现的红色蝗虫已经长得像匣枪子弹那般大小;并且,也像子弹一般又硬又直地、从四面八方射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爷。九老爷极夸张地挥动着手臂——鸟笼子连同着那只咿呀学语的猫头鹰——一起画出逐渐向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复着的、青铜色的符号。
从红色沼泽地对面的部队营房里传出了紧急集合号声,一会儿我和九老妈就看到一百多个士兵拿着棍棒冲向草地,他们的草绿色的军装被雪白的阳光照耀得像成熟的桑叶一样放着墨绿色的光泽,他们身上都像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他们大声地呼叫着,我告诉九老妈说部队帮助我们灭蝗虫来了。我说只有在抗灾救灾中才能看到子弟兵的英雄本色,九老妈说,他们胡闹,他们是刘猛将军手下的兵吗?我歪歪头,注意地观察了一下九老妈的两只互相嫉妒和仇视的眼珠,忽然感觉到我对家族中年龄长者的弹性强大的模糊语言有一种接受的障碍。我悲哀起来。
这时天像一半湛蓝的玻璃球了,太阳亮得失去圆形,边缘模糊不清。士兵们绕过沼泽,在草地上散开,像一群撒欢的马驹子。他们在九老爷对面,离着我们远,九老爷离着我们近,所以我觉得士兵们都比九老爷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妈与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斗鸡眼构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
九老妈提着我的乳名对我说:干巴,你九老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软起来像羊,凶起来像狼。当年跟他亲哥四老爷吃饭时都把盒子炮搁在波棱盖上……
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小时,我和九老妈站在已经布满了暗红色蝗虫的街道上,似乎说过好多话,又好像什么话也没说。我恍惚记得,九老妈断言,最贪婪的鸡也是难以保持三天对蝗虫的兴趣的,是的,事实胜于雄辩;追逐在疲倦的桑树下的公鸡们对母鸡的兴趣远远超过对蝗虫的兴趣,而母鸡们对灰土中谷秕子的兴趣也远远胜过对蝗虫的兴趣。几百只被撑得飞不动了的麻雀在浮土里扑棱着灰翅膀,猫把麻雀咬死,舔舔舌头就走了。蝗虫们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