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居然是欢喜在胸中涌,一定得打嗝,所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的水手耳中眼中,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应着欢喜的是诅咒。他们尽管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依然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习的吊脚楼上去了。
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的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三样事,这些喽罗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虽然酒是酽冽之酒,烟是平常的烟,人则更是…然而各个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我们全明白,这些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说下流话的口,可是于这时也必然粘粘糍糍,也能找出所蓄于心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面前的妇人。也能粗粗卤卤的把脚放到妇人的身上去,脚上去,以及…他们把自己沉浸在这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女人帮助这些无家水上人,把一切劳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取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痴。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这样那样作着那顶切实的梦,预备将这一月储蓄的铜钱和精力,全部倾倒到这妇人身上,他们却从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若说这生活还有使他们在另一时回味反省的机会,仍然是快乐的罢这些人的心,可说永远是健康的,在平常生活中,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河街找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
先打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门开了,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臂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油香是他所熟习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习之至。
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悖时的!我以为到常德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底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傻笑。这一对是并肩立,他比她高一个头,他略略蹲下,象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妇人身便朝前倾。
“老子摇橹摇厌了,要推车。”
“推你妈!”妇人一面说,一旁便搜索柏子的身上东西。搜出的东西往床上丢,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这罐子装的是什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什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边闻,便打了一个嚏。
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的腰倒向床边去。
房中那盏满堂红油灯是亮堂堂的,照了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慢慢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各个房子相隔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声音也可以听得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乾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则依然光明,将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讲你真是一个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进天王庙这是说象猪,天王庙敬神,照例得把猪刮得溜光的。
“我赌咒,什么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