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入画拿皮毛毡子给她裹身,惜春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良儿也不多话了,缩在母亲的怀里,睁大眼睛看着刚才还是倒在路边的浑身肮脏的叫花子。他显然还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他们家漂亮的马车上。
一别十年,即使不是无话可说。一时之间也无从谈起,惜春和入画皆静默。
入画将脸转向窗外,她心里有种错觉,这种静默的气氛带她飞奔回十年前的藕香榭。她想起自己做丫鬟服侍惜春时,房间里整日弥漫的就是这种静默的味道。
她赤脚站在那里。她给惜春跪下。这一切也是她所规避的回忆。不想再提。
惜春不说话,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毯子里透出来让她舒服,旧日重温总是难得的,虽然难免悲凉。
“这个毯子是他的?”在裹紧毯子的时候,惜春看见了毯子上绣的字。
“谁的?”入画一惊,回过头来问。
“冯紫英。”惜春的眼睛在某个瞬间清亮如星。她道出这个名字时,心水亦是一颤,如烟往事中,瞬息间人影晃动。
“哦,是么。”入画红了脸,声音低了些。这样的东西她太多了,怎会记得一块马车上拿来垫屁股的旧毡子。
“怎么……会在这里呢?”惜春像在问,又似在自语。她不能忘记这是冯紫英的东西,是冯紫英一时兴起赏给入画的。
她犹记得入画当时激动兴奋的样子,历历在目。
曾经那样珍惜的东西,如今弃如鄙履。她看着入画,不做声,入画低了头。
良儿看看母亲,眼光在两个大人之间穿梭,虽然不清楚,他也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安和尴尬。为什么要在这个叫花子面前害怕。良儿保护母亲的意识让他决意击退眼前这个嚣张的叫花子。
“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希奇,我们家现要一车也是有的,你不知道我爹……”良儿没有说完。他的话被入画急忙忙的喝断。
“良儿,不得无礼。”入画拘谨地对惜春笑。
惜春也笑了。她已经明白所有的意思,是呵,他们的境遇足够优渥。以前那些认为珍贵的东西如今唾手可得。选择丢弃,或是不再珍惜。这都是自然的事,无须受到指责。而且将过去的东西丢弃,告别过往,以新的身份和心情开始新的生活,亦并不是坏事。
对于不好的过去和伤痛。每个人都有遗忘和粉饰的权力。她亦明白,自己用力记取的,不能要求别人同样用力,这样自私。
“入画。你无须介意。不是怪你,我只是想起十年前的一些事,那场大雪。”惜春口气淡若飞雪。然而飞雪渺茫繁盛,可以很快叫人浑身湿尽。
是呵,不经意间入画的眼中亦显出沧桑山水。蓦然间,才显出,她也不再是十年前的小丫头,她也是历经十年风雨的成熟妇人。
两个人的眼里大雪弥漫。然而用力去分辨,依旧可以看清楚。
那些人亦渐渐现出清晰轮廓。
依然是,这条街。荣宁街。
她们从角门出来。惜春求了贾母,去玄真观,不料轻易就允了。原因是贾珍已经在那里,因贾敬的暴死,观里的道士全被锁起来,没有外人,因此不怕惊了驾。
惜春带着入画出府,刚过了宁府,在荣宁街口,和冯紫英相遇。
惜春在车里,不能露面,因此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只听到下人唤他冯将军。她突然想起来,在秦可卿的丧礼上,众家来吊孝时,吊幡上隐约有这么一个王孙公子的名号。他是替他父亲来的。
她听见他问明情况,即道:“既如此。让小姐先过。”说着,让他的随从将车马避过一边。
有礼,有节。惜春对他好感加增。她在纱窗后点头见礼,车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