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他去了趟洗手间。方便完,他走拢洗手池,专在洗手间为客人服务的那个人,没等他俯身,已为他开启了水龙,待他洗完,又及时递上了一块带香味的小毛巾……他只感到洗手间里的大理石镶砌色调雅谐,镀铬的部件全都闪着银光,而鼻息里不仅没有秽气,倒氤氲着淡淡的芳香……服务员穿着暗紫色镶黑边的西装,雪白的衬领下似乎还有黑色的领结。他的目光没有扫描到那服务员的脸上,但能意识到那是个头发已然花白的老头……一瞥中,他看到镶嵌洗手池的大理石台面一角,放着一个花插,艳红的石竹与奶白的满天星,还有鲜绿的蕨叶,显示出这个场所的星级……花插边是一个磁盘,盘内放着一组消过毒、叠成春卷状的小毛巾,并且磁盘边又另有一个小碟,里面有几张钞票,有一张立着的似乎还是美元。啊,“引子”,他懂,在美国见识过,那是服务员在无声地引导你,请你好自为之,扔进小费……不过这里的服务确是一流的,比如,服务员不是用手递你毛巾,而是用一个亮闪闪的不锈钢夹,还小声说出一句“先生您请……”,总之一切都“中规中矩”——脑海里又不禁飘过杨致培伤感的面容,耳边仿佛又有他的话音,却又使用着自己心头浮出的语码:“……为什么要去中这个规,中这个矩?这不是西方的规矩吗?这不是强势文化的入侵吗?……”又迸出了卢仙娣的声气:“……赛义德……后殖民主义……”倒仿佛“后殖民主义”的理论,是她跟美国那位巴勒斯坦裔的理论家联合创建出来似的。卢仙娣就有这个本事,国门未出,却总得西方之先,在好几个相衔的圈子里,充当着引领新潮的旗手角色……意识流动到这里时,他已在烘干机下面烘过了手,并已走出了洗手间的门。
一出洗手间,他就忽然遇上一双眼睛,好熟悉!眼里堆满笑意,却绝无讨好之嫌,很自然,很坦诚……那双眼睛又很善意颇诙谐地眨了眨……
“啊!”他叫了出来:“印德钧,怎么是你!”
确实是多年不见的印德钧。如果不是先看到那双眼睛,他也许不会认出。储留在他印象中的印德钧,永远是一身或灰或蓝或黑的中山装,并且经常是戴着一顶干部帽,现在的印德钧却也是一身的休闲服,并且那件夹克衫望上去也还不俗……应该还不到退休的时候,头发却几乎全白了,好在白虽白,倒还丰茂……
“刚才,在里头我就认出你了,你好像在想心事,根本没注意到我……,我就说,出来等你,看你眼睛是不是真长到脑瓜顶上去了!……”
……他把印德钧拉到咖啡座。
“几年不见了?”
“不是几年,是十几年了!”印德钧纠正他:“怕有十二、三年了吧?”
“可不是……自从调离以后,我再没回去过……”
“为什么?就忙成了那样?……当年的事,怕都忘光了吧?”
“那怎么能都忘?想忘也忘不了……昨天晚上梦里头还蹿出了当年的事……砰砰砰,钉窗户……老霍胳膊上的肌肉一紧一紧的,嘴唇,两片嘴唇,就这么着,呐,全往前使劲地伸着……所谓‘吃奶的力气’,就是这样吧?……怎么,你倒忘了?印主任,没有你的批准,老霍能那么干吗?把宿舍变成监狱……真可怕!”
“啊,这件事……你梦见它干什么?”
“不是我故意要梦见……梦是很奇怪的事,它总是不期而至,并且又总是非常生动!”
“生动?”
“你的梦不生动吗?一定都是非常生动的!只是你没能有意识地享受它的生动罢了!”
“我做完梦就忘。”
“就像好多小说一样,看完就忘了……”
“梦像小说?”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是啊,梦……其实是最好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