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香起居接客的处所,坐落在武定桥的北侧。那是一所带天井的老旧河房,进门迎面是三开间的平房,后面靠左竖起一幢小小的木楼,右边让出半爿小院。院中的芭蕉绿阴下,散置着几块湖石。临河的一面,照例伸出个露台。从格局看,这河房在构筑的当初,倒也不失为小巧别致;只是后来,大抵由于主人换了又换,房子却始终没有怎么修葺,再加前两年一直闲置着,到眼下已经是彩漆剥落,梁柱蛀蚀,有点东倒西歪的样子了。
惠香是在同李沾散伙之后,极匆忙地搬到这儿来的。当时清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她也慌得六神无主,一心指望老相好前来接她。谁知左等右盼都没有消息,末了,却突然收到一封冷冰冰的短柬,其中也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只表示从今以后,断绝一切来往。惠香惊愕失色之余,几番托人追问,还亲自上门。李沾竟然一概拒绝不见。遭此无情打击,惠香气苦得痴呆终日,茶饭不思,随即病倒在床。她的鸨母眼见靠山已失,而且满城兵荒马乱,更生怕惠香这棵病得腻腻歪歪的“摇钱树”有个三长两短,便自作主张,连夜把原来那幢租金昂贵的河房退掉,搬到这所破房子来。惠香病好之后,对她娘的做法起初还不以为然,认为丢了她的份儿,后来得知即便是秦淮旧院里,那些往日顶叫红的姐儿,也一夜之间全变得门庭冷落,生意锐减,她才明白今时确实不比往日,对于以后的日子如何撑持,自觉心中无数,只得姑且将就着住下来……
现在,惠香已经跟着狗儿回到河房,下了轿子。由于前一阵子报信的耽搁,她怕客人等得不耐烦已经走了,便先左右望了一望,发现离门边不远歇着一头鞍鞯俱全的驴子,一个小厮模样的后生正歪在墙边打盹,她才放下心来,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对已经闻声迎出来的毛头丫环阿好问:“嗯,客人呢?”
“哦,在后楼上坐着呢!娘快去吧!阿婆老等不见娘回来,都快急成斗昏鸡了!”阿好急急地回答,胖胖的圆脸上现出如获救星的神情。
“不就是来过一回的那个郑公子么!哪里值得这等着急了?”惠香不以为意地说。
“哎呀,”阿好把双手一摊,“娘去瞧瞧吧!来了半天了,却不言不语,像个泥菩萨似的,同他说话也不应,可也不走!阿婆说,她混了这一大把年纪,什么样儿的客人没见过?可侍候像郑公子这样的‘呆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听丫环这样说,惠香不再问了。提起这个“郑公子”,她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羞怯的、白净的孩儿脸,和一双同样细白的、长得挺秀气的手。说来也怪,此人自称姓郑,问他的名字,却高低不肯说。而且言谈举止也与一般客人不同,上一回来坐了足有一个时辰,虽然也循例地开席摆酒,却丝毫没有轻佻浪荡的模样,甚至小指头也不敢动惠香一下,只是斯斯文文地坐着,专心而恭敬地听惠香说话,偶尔加插上一两句,却像个姑娘家似的,未开口就先自红了脸。最后,留下银子就走了,倒让惠香和她娘猜测了半天。现在,听说他又来了,而且依旧是这么傻呆呆的一副劲儿,惠香便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有心要摸清他的底细了。
“好了,好了,可回来了!”当惠香穿过堂屋,踏上后楼的扶梯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在上面高兴地说。接着,是楼板吱扭吱扭地响,她娘那张浓施粉黛的瘦脸出现在扶梯口上。为着竭力招徕顾客,也为着不显得太过寒酸丢份儿,自从搬到这所破房子里来之后,她娘倒是尽量把自己装扮得光鲜些、整齐些。不过,这反而使惠香更尖锐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并对李沾的薄情寡义感到锥心刺骨的怨恨。
不过,这种苦涩也只是翻涌了一下,因为她已经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并且看见客人已经离开了椅子。于是她只好定一定神,旋即照例把双袖交叠在腰间,行着礼道歉说:“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