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不大安稳,在梦中还在喃喃地说着呓语……不过,顾杲却始终不让自己睡着。虽然已经十分疲倦,但他仍旧盘着双腿,一动不动地靠坐在船舱的当口上。朦胧的月色勾画出他微见佝偻的身影,使他的一双眼睛在幽暗中荧然发光。
说起来,也难怪顾杲不敢大意,因为他们这一次出逃,从一开始就担着被清兵发觉、追杀的风险,并且随时做好拼命的准备;不过,到目前为止,总算相当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据艄公刚才报告,前面不远就是沙山乡,也就是说,路程已经走了一多半,再往前四五十里,就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江阴县城。按照事先议定的计划,他们将要作为生力军,参加到城中的抗清战事中去。这除了因为江阴是目前他们唯一可以投靠的“大明净土”之外,还因为他们一直痛心疾首地认为,那些反抗剃发、视死如归的可敬士民,如果始终得不到同胞们哪怕一兵一卒的支援,实在是没有天理!不过,正如启程前许多劝阻者所警告的:要进入江阴城,首先就要通过清军的阵地。而目前围攻江阴城的清朝大军,据说已经多达十余万之众,而且还在继续增加。试图凭着这区区一百二十多人,前去增援,恐怕除了白白送死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但是,顾杲仍旧决定这么做;不光是他,他的伙伴们也同样决定这么做。因为大家都明白,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事到如今,这已经是唯一的路。“是的,如果留在家中,剃了头去做鞑子的顺民,像狗一般摇尾乞怜地苟活于人世,那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与其那样,倒不如横下一条心,拼上一拼,或许还能闯出一条生路!就算不幸失败,战死在江阴,也博个忠勇壮烈,青史留名,不枉此生!”这么默默地想着,顾杲的一颗心,在这一刻里甚至变得更加强硬和冰冷了。
落到了河道左侧的圆月,越来越向西天倾斜,而且变得越来越朦胧昏暗。苇丛深处,一只不知名的水鸟被航船惊动,发出“磔——格,磔——格”的不安叫声。现在,顾杲感到坐得有点累了。他动弹着身子,试图舒展一下有点麻木的大腿,但思绪还在继续向前延伸着。他想到,这一次慷慨赴敌,最终能够凯旋,固然不必说了;倘若就此死去,那么留在家中的母亲、弟妹和别的亲人,还有那些平日要好的社友像黄宗羲、陈贞慧、吴应箕、方以智、冒襄、梅朗中、侯方域等等,今后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而他,其实是多么想同旧友们再见上一面呀,特别是在眼下这种艰难竭蹶的时世!那么,如今他们都在做什么呢?是躲在家中?是逃进了深山?还是同自己一样,正走在慷慨赴敌的征途上?“嗯,不管怎样,他们是绝不会自堕节志,向鞑子俯首称臣的,我知道他们!如今四方义师风起云涌,眼下他们说不定都已经投笔从戎,在各地轰轰烈烈地干着,并且正在设法打听我的消息呢!”由于想到,自己眼下的行动并不是孤立无援的,顾杲的心情变得稍稍开朗一点。为着回报那一份既遥远又亲近的情谊,他眯缝着眼睛,紧盯着烟水苍茫的前方,开始设想自己这一百多人,一旦到了江阴城外,如何趁着夜深人静、清兵熟睡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敌人疏于防范的地方接近城池……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也可能被对方发觉,甚至发生战斗,但到时城里也派兵杀出,前来接应,结果,还是成功地得以进城……“是的,别看鞑子兵来势汹汹,一路上破州陷府,好像所向无敌;其实,眼下不也照样被江阴的士民硬是堵在城外,足有两个半月,一点便宜也讨不到么!而且他既然师老无功,就难免生出懈怠之心。只要我们设法进得了城,再坚守几时,待得各地的义军云合响应,局面未必就没有翻转过来的一天!”
这样暗暗鼓励着自己,顾杲那一直绷得很紧的思绪,渐渐松弛下来。他从远处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虽然模模糊糊又想起,一旦拼杀起来,带在身边的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