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并且七嘴八舌地说话,但是他却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啊,不!我得马上到老师那里去,是的,到他那里去!”这么想着,他就慌忙转过身,也忘记了还可以继续坐船前往,径自迈开大步,朝刘宗周府第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绍兴府地处水乡,城内河道纵横,桥梁众多。黄宗羲失魂落魄地时而沿着河东、时而沿着河西走着。他走得那样匆忙,那样慌乱,以至不止一次地碰在迎面而来的路人身上,但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直到走出了好远一段路,眼前的街道变得愈来愈熟悉,身上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湿透之后,他才渐渐清醒过来。
对于眼前这个噩耗的真实性,黄宗羲已经不再怀疑。而且,经历了这些日子,他如今对于老师毅然绝食,打算一死以殉的心情,毋宁说还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不错,老师不仅是久食明朝俸禄的高官,有责任尽忠保节,而且他还是一代大儒,一贯把坚守和维护圣人传下来的“道”,使之发扬光大视为自己的天职,并且为此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可以说,在老师看来,这就是他的性命,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大目的!但是,清兵的南下,却彻底打碎了这一切。这些来自关外的夷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荒原上,居无定所,不事耕种,只会放羊牧马,向来崇尚的是好勇斗狠,杀戮攻伐,根本不知道文明教化为何物。一旦由他们做了主子,中国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野蛮世界,确实可想而知。与其眼睁睁看着被自己视为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毁于一旦,确实不如两眼一闭,以逃避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其实,不要说老师,就是自己,如果那一天当真要到来,也是会一死以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总算已经起义了!而且,由于鞑子强迫人们剃发,势必会激起更大的反抗。只要我们华夏民众同心戮力,人人拿起刀枪同鞑子拼命,未必就不能杀出一条生路来!怎么老师连这么几天都等不及呢?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快就去了?”黄宗羲惊痛之余,在心里反复地、不解地问,愈问,愈觉得冤苦和惨伤。
现在,他已经从那道走熟了的里弄中通过,来到一个临河的场子跟前。当他习惯地朝刘宗周的府第走去时,忽然又站住了。他发现,映入眼帘的那座略显老旧、他已经来过不知多少次的府第,此刻竟变得如此异样和陌生——一对告示丧事的蓝字灯笼,悬挂在门楼下;两扇黑漆兽面衔环大门,则被糊上了白纸,上面写着“礼门”两个空心大字。大约吊唁的日子已过,夕阳映照的石阶前冷清清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根灵幡在晚风中来回晃动着。
黄宗羲睁大眼睛望着,一颗心顿时又抽紧了。“啊,老师!老师!”他从心底里发出刺痛的、悲怆的呼唤,同时觉得血液直冲脑门。突然,像受到一股无形推力似的,他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他奔跑得那样匆遽、慌忙,以至分明有人迎着他招呼,脚下还绊了一下,几乎跌倒,他都全不理会。直到越过门厅、轿厅,穿过天井,来到刘宗周的灵堂前,他才猛然停了下来。
这是平日用来接待宾客的那间正堂。眼下,它已经完全变了样:那些方几和扶手椅之类的家具陈设固然全都被暂时搬走,而且整个大堂都被一片素白围裹起来——白色的孝帘,白色的灵幡,白色的蜡烛,再加上守孝者身上的白衣白裤,以及头上缠着的白布,使整个厅堂乃至大宅,都呈现出一派庄严而又哀伤的气氛。由于天气炎热,刘宗周去世后第三天就“择单”入殓。如今,盛放遗体的那副楠木棺材,就停放在正当中的八仙桌前;桌上摆着几色“供饭”,后面的长几上,立着一个牌位,上面用工楷书写着“显考大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公讳宗周之位”的字样。一盏“明灯”,在棺材下面发出荧荧的幽光……
黄宗羲目不转睛地瞧着,热泪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眼眶,只是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才没有让它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