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刚刚走出起居室,就看见应门的小厮阿承——一个十五岁的矮胖少年,双手捧着一张拜帖,跌跌撞撞地飞跑进来。
这个阿承,同丫环小凤一样,也是龚鼎孳的家生孩儿,为人老实可靠,侍候主人也算忠心尽职,只有一样:做事有点冒失毛躁。龚鼎孳也曾训诫过他多次,可总不见大改。眼下看见他又是这个样子,龚鼎孳就不由得皱起眉毛,呵斥道:
“咄!跑什么?好好儿走着不成么!”
“哎,老、老爷,是陈老、老爷呢!”吓了一跳的阿承立即站住,结结巴巴地回答。
“什么‘老老爷’!就是‘老老老爷’也用不着这等亡魂丧胆的——没长进的东西!”龚鼎孳板着脸继续训斥,并朝劈手接过的拜帖瞥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动,把帖子又举到眼前。
“怎么是他来了?”他意外地想,不由自主停止了责骂,“哎,这么巧!我正打算去访他呢!如今正好——啊哈!”心里这么惊喜着,他就兴奋起来,连忙吩咐:“快请!”看见阿承还站着发呆,他又使劲一跺脚,喝道:“快呀!”
说完,他就转过身,返回屋里,一边吩咐顾眉赶快把满洲衣裳脱掉,以免不留神给人瞧见,招来闲话;一边自己换上见客的礼服,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迎出大门去。
确实,也难怪龚鼎孳如此着忙,因为这个陈名夏,并非寻常客人,而是他的一位交情顶深的密友。二人早年同为复社成员,明朝崇祯年间又一起在北京做官,而且都是在兵科;李自成攻陷北京时,两人都曾经降“贼”,并接受“伪”职,后来又一道投靠清朝。凭着这种同“病”相怜的经历,加上两人平日来往密切,关系可就确实不同一般。不过,陈名夏当年是以殿试一甲第三名的高名次考中进士的,官位一直比龚鼎孳高,眼下已经官至清朝的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位居正二品。而陈名夏本人也确实精明强干,勇于任事。因此,龚鼎孳对于这位老朋友一向十分敬服,遇到疑难的事总要同他商量,听取他的意见……
现在,龚鼎孳已经迎出大门口,陈名夏那张眉目耸拔、鼻翼两旁有着两道刚愎沟纹的尖长脸,以及胸前飘拂着的三绺髭须也映入了眼帘。
“啊哈,怎地如此之巧!弟正欲去访兄,兄却先见顾了!”龚鼎孳拱着手大声招呼着,兴冲冲地迎上前去。
陈名夏却没有什么表情,虽然也照例回了一礼,但是随即就把手一摆,说:“弟眼下尚有他事,没有工夫坐谈,且借一步,说几句话就走!”
“兄是说——不坐谈?”看见客人已经径自往里走,龚鼎孳连忙跟上去,惊讶地问。
“我这就要去面见谭泰——嗯,就在这儿说好了!”由于两人已经进了二门,来到前院的倒座①前,陈名夏随即站停下来。
谭泰是满洲正黄旗人。早自清朝天聪年间起,他就追随皇太极东征西讨,由于战功卓著,一再被擢拔,成为全权掌管本旗的都统,后来又受封为一等公。目前此人与护军统领图赖、启心郎索尼一道,都是摄政王多尔衮的心腹亲信,在朝中可以说是炙手可热,权重一时。因此龚鼎孳一听,顾不上再往屋里让客,连忙站住脚,紧瞅着对方,压低声音问:
“谭泰?兄因何事要访他?”
这当儿,倒是陈名夏大约觉得站着谈话,确实不甚相宜。他是常来常往的,对龚鼎孳这屋子的情形很熟悉。朝倒座望了望,发现里面没有人,他便做了个手势,于是两人又走进屋里,分宾主坐下。陈名夏这才哼了一声,说道:
“弟去见他,是意欲谋个差事干干!”
虽然他这么表白了,但是龚鼎孳仍旧听不懂。不过他也不想在这位才高气傲的朋友面前显得像个蠢虫,于是便沉默着,不去追问。
果然,片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