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推理小说是日常生活的事,也像一般日常生活的事一样,有些人不觉得需要什么特别理由就直接做了,有些人一定要找出个可说服自己的坚实道理否则绝不冒失开始,如克兰西雷恩系列小说《猎杀红色十月》里讲俄国人:“连上个厕所都得事先有计划。”还有些人则无可无不可,但以为能有个什么理由也不坏,就跟免费收集什么赠奖券、兑奖券一般,运气好的话算赚到。
好,就多一张兑奖券吧。
博尔赫斯是个也读推理小说的人,和他同年兼欧洲留学同学的现代主义小说巨匠纳博科夫大大不同,纳博科夫受不了推理小说,博尔赫斯则为文谈过爱伦·坡、威基·柯林斯的《月光石》、埃勒里·奎因和多萝西·塞耶斯等等,当然还有已跨越推理进入经典并成为某种象征的福尔摩斯。博尔赫斯说,是推理小说,或指名道姓的,是艾德加·爱伦·坡,创造了我们这些推理读者。
正如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学家告诉我们,是供应倒过头来创造需求一样,这话乍听起来有点因果逻辑一百八十度背反,而且还有点伤害我们自尊,好像说我们是被某些人或某种力量所愚弄、所操控、所决定似的,但仔细想想百货公司、想想你桌上的电脑、想想你此时此刻身上衣物暨所有琳琳琅琅配件,你所有花费你每个月薪水的必要支出究竟从何而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会知道事情真的是这样子没错。
对自由意志有高度警觉是好习惯,但时时且事事紧抱着自由意志不松手不去使用,则一定是对自己的惩罚和灾难,反而是另一种不自由,真的。
稍稍解释一下博尔赫斯。当然,在爱伦·坡写出他的《莫格街谋杀案》之前,人们已听了上百万年的故事并且开始阅读小说,而且甚为自然的,所有日后我们读推理小说的思维方式,比方说留意事情的时间先后和其因果,猜测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和人的反应,警觉某桩不起眼的小事或某物会在日后成为惊天动地的关键,乃至于进入到人物内心的幽黯深处云云,也都老早是我们阅读心思的一部分了。但比方说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里就算我们正巧读的是皮埃尔毅然只身潜入行刺拿破仑这最富推理谋杀情节的一段,我们不会期待看到皮埃尔像布洛克杀手系列的凯勒执行谋杀时的机巧详尽计划,尽管理论上刺杀一名皇帝远比宰一个美初中西部农庄毫无防备的陌生人更难、风险更高也更需严密的设计和执行;我们不会要托尔斯泰给我们一个手枪的特写好看清楚是贝瑞塔或鲁格,什么口径,还有皮埃尔是否戴上手套好避免留下指纹;我们不会关心拿破仑是否已立有遗嘱并究竟怎么分配他的财产;我们也晓得不管皮埃尔此行成败如何(其实我们同时知道他绝不会成功,因为拿破仑没死于征俄这一役),事后也不会跑出来个神探马格雷或一组带着各式精巧科学配备的CSI鉴识人员到场采证推理云云。
如果说一般的、正统的小说,如米兰·昆德拉所讲的,面对的是人“存在”这一整个包山包海的无限问题,推理小说相对来说便是某种限定性的小说,它让自己从这个巨大的混沌分离出来,只选取其中一小部分让目标成为有限。这样放弃了无限的梦想和瞻望能换得什么好处或者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呢?答案是让目标明确、有焦点,方便于细腻地、精致地再进一步深入追问下去。事实上,我想除了我们那位奇怪搞不清楚德国和法国、康德和笛卡尔究竟有何不同的外事部门负责人之外,对其他所有人这毋宁老早是常识了不是吗?我们无法一次回答所有的问题,亦很难有效掌握一个所谓无限大的目标,因此笛卡尔建议我们(当然人们早已这样子实践了上百万年了),得把问题拆解成一小块一小块,崇尚理性的笛卡尔以为这正是人认识世界的必要途径。
在明确、有限的目标持续追问下去,通常便不会只停留在“感受”的这一层次而已,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