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芳子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些中国学生都很不平凡,在他们中间总是能发生一些非同一般的故事。就像她在那些诗集里总能读到一个非同一般的中国。在经过又一期的学习之后,欧阳朗云终于毕业了。可结业了,他也就像那些所有的中国留学生一样,来去匆匆,消失得无影无踪。凭着猜测,秀山芳子断定他们都回到中国去了。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将使用父亲教会的武器去冒险,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将在冒险中死去。只要想想他们那些感染人的笑声,想想那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很快就要像流星一样永远消失,永远沉没在冷酷无边的黑暗中,秀山芳子就常常会在揪心的悲伤中暗自落泪。年轻的芳子无法理解那个诗集中的浪漫美好的中国,为什么要吞没这么多年轻的生命?这么多像朝露一样转眼消失的生命,到底要在那个古老的地方滋润出什么花朵来?这么多像飞蛾扑火一样轻易的献身,到底要换回什么宝贵的东西?自从分别以后,欧阳朗云文弱清秀的身影,忧郁黑亮的眼睛常常出现在秀山芳子的心里。她也常常在想:一个人不要财富,不要婚姻,远离家庭和亲人,他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难道他非要把自己变成一首诗么?在这种揪心的伤感中,欧阳朗云渐渐地成为芳子朝思暮想的谜语。可芳子知道,她此生此世恐怕是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她甚至想到也许父亲还是不办这个“补习班”更好,那样,这个世界上就会留下许多宝贵的生命,这些生命会和所有的人一样生儿育女,喜怒哀乐;会和所有的人一样为鲜花和黄昏而感动。秀山芳子更为自己这种毫无希望的动情而悲伤。她不断地提醒自己,这种擦肩而过的相遇是不会有结果的,就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容易消失。三个月要消失,六个月也还是要消失。那个来去匆匆、风吹云散的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望的思念。更或许,自己的思念终有一天也会风吹云散。秀山芳子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起来,可清醒了的心却一天比一天地空旷寂寥,好像秋叶落尽枯枝兀立的荒野。
就在秀山芳子以为再也见不到欧阳朗云的时候,秀山次郎忽然接到一封信,东京帝国大学的刘兰亭先生在信上说,经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介绍,他希望能聘请秀山兄妹去中国教书,担任他的私立学校的教员。答应付给的薪金高得惊人。并且希望能尽快见面。这封意外的信让兄妹两人激动得久久不能平息。除了那个优厚的报酬而外,他们现在终于有机会到中国去了,终于有机会走进各自的想象里去看个究竟。在征得了父亲的同意之后,刘先生亲自到家里来当面递交聘书。两人除了都要担任日语教学而外,次郎教数学和体育,芳子教音乐。随后,兄妹两人就开始操办可以想到的一切细节和东西。拿到预付的第一个月工资,迷恋摄影的秀山次郎立即去买了一架德国出品的蔡斯牌照相机。他对妹妹兴奋地宣布说,一定要带着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支那”。刘兰亭先生说银城很远,在长江的上游,是个盛产井盐的城市。刘先生又说,长江就是那条古往今来被中国无数诗人写过的大河。可惜,他们没有关于中国的详细地图,秀山兄妹暂时还只能在各自的想象中感觉银城的遥远和神秘。
秀山芳子没有想到,当她和哥哥来到横滨码头,走到那艘轮船下边的时候,欧阳朗云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装,微笑着站在舷梯旁,手里拿着一顶也是白色的遮阳硬帽,海风撩起了他黑亮的短发,洁白的海鸥在他身后擦着船舷轻捷地飞过,把叫声远远地留在翅膀后边。半年不见,欧阳朗云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以前那双忧郁的黑眼睛,现在充满了坦然和自信。
刘兰亭笑着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刚刚在早稻田大学毕业的鹰野寅藏先生,他担任物理和化学教员。就是他向我推荐的你们兄妹两人。”
四个人同时会心地笑起来。秀山芳子轻轻地低下头来鞠躬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惊喜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