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出茅庐的郝又三怎经得阅人有素的伍大嫂的抟弄,仅仅三四次的交易,年假尚未曾过完,郝又三已经把什么都忘怀了。维新、革命、国家、人民,这些念头,当然挤不进脑子里,就是那些每天必定要摩挲的,从上海寄来,或是由傅樵村的华洋书报流通处、樊孔周的二酉山房两处买来的什么日报啦、杂志啦、新书啦、禁书啦,也一股脑儿任它闲放在书架上,甚至连封皮都没有撕去。而书案上摆的,却是一些《疑云集》《疑雨集》《二三家宫词》《龚定庵杂诗》《南唐二主词》《漱玉词》《断肠词》,以及《西清散记》这类书籍。自己不但吟哦得、讽诵得沉酣入迷,而且还学着写出些自以为很艳丽的东西。唯一烦恼的,就是除了自己欣赏外,竟不能拿与第二人看。伍大嫂倒可以看,而且绝大部分便是咏的她,可惜她两眼墨黑,啥也不懂。
他的这一茎诗苗,就由于缺乏水土滋培,等到光绪皇帝载湉同他母亲慈禧皇太后那拉氏相继病死的时节,也便随着当时所称谓的国丧而萎死了。
光绪皇帝载湉虽死,还有他的胞侄、三岁的宣统皇帝溥仪入继大统,而郝又三的诗苗一萎,便更无复苏之望。这原因,就由于国与家的俗务纷至沓来,很像飞沙走石的罡风,从他心头吹过时,已把他的什么情怀啦,绮思啦,扫荡了个干净。
国之俗务最大的,是全国士绅趁溥仪的生父载澧身充摄政王之际,大家起来请愿立宪,结果是允许先在各省成立咨议局。家之俗务,除了母亲灵柩出葬在东门外塔子山新买的一片坟地外,顶大的,是父亲居然在无意之间,以郫县的粮绅资格,被选为四川省破天荒的咨议局议员。
说起来郝达三在郫县的田产并不多,也不是在他手上买的,他也从没有去过郫县,虽然由成都西门出去才五十里之遥。但他到底吃过郫县的米粮;廒册上到底载有他的堂名——世德堂;川汉铁路公司在郫县新成立的租股局股东名册上,除堂名外,还特别标上他的大名郝天爵,到底算是注名在案、有底有实的一位绅士;何况又是一员官,又在成都省城办过学堂,说起声望和资格,那就比一班土生土长在郫县的粮户们高明得多。因此郫县知县一奉到上峰札子,叫选送咨议局议员,虽不免有许多足不出户的秀才廪生,想到衙门里来走动,看能选到自己头上否;只是知县听师爷讲来,咨议局虽然不是一道正经衙门,但议员的身份却很高,能够与三大宪平起平坐,开起议来,三大宪说不定还要亲自到咨议局参与。如此一个清高的地位,焉能让一个平常本地人爬上去,给自己做父母官的丢脸?并且本地人大抵对于父母官,又都不怀好感,平日被官势压着,自然不敢说什么,设或抬起头来,那就很难说了;这,不但丢脸,且于自己前程,尚有不利哩。因此,才由师爷献计,最好是在省城游宦的寄籍人中,择一个性情和平、不甚管照本地事情的外行来充任。在议员方面,安居省城,坐领月薪,多一个官衔写在公馆条子上,何乐而不为?在知县方面,又可省去许多麻烦与顾虑,岂不两来有益?因此,郝达三才由那师爷物色了出来。——据说,还是由葛寰中代为搞干的。
那时葛寰中也因为著有劳绩,被委署理涪州知州。由知县过班知州虽然只算半阶,去知府尚欠半阶,到底算升了官;而且涪州只管是个单州,却是下川东一个肥缺,搞得好,一年下来就有过班知府的本钱。这在官场中看起来,是何等荣幸的事?加以他又帮了忙,郝达三安得不要应酬他?先已专门包席请他吃了一顿饭,顺便请教了他一些当议员的法门。他告诉他八字真言是:随众进退,少管闲事。到葛寰中要走的前几天,除照例敬送程仪二百元外,又叫郝又三于有天夜里,代自己去送个行。
郝又三被引入花厅去时,葛寰中正穿着便衣陪一个少年在说话。彼此见了,方知是在劝业会里追逐过大妹妹,在伍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