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郝又三在高等学堂下了课,回到广智小学时,吴金廷已经在学堂门外等他。
吴金廷很慌张地告诉他,伍大嫂的房子已找着了,在南打金街一个小门道内。房子很不错,是将就外厢房拦出的一个独院。只是押金太贵,要二十两银子,今明天便须交押。问他能不能帮忙,借二十两给她。她一定写纸认息,待她丈夫回来,本利奉还。这件事是比较容易使郝又三立刻就答应了。还有一件,是昨夜那么一吵,人虽未搜着,但形迹显然,警察不认输,硬要把监视户牌子钉在伍大嫂门上,任凭她搬到何处,都要钉的。这须请他去找葛寰中,向东分局的局长打个招呼,才可以把这事压下去。
郝又三愤然道:“真可恶!……就让他钉上不好吗?”
吴金廷把脚一踢道:“大先生,你真是公子哥儿,太不懂世情了!你可晓得,监视户牌子一钉,就表明这是一家娼户,讨口叫化,只要有钱,都可以进去嫖的。我还听说,天涯石北面,正在修一条街,叫新化街,一修好,就要把全城的监视户一齐迁去。分成等级,定出价钱,还要把各人的相片挂在门口,嫖客高兴要嫖哪个,就嫖哪个。你想,伍大嫂能受得住这种罪吗?所以,她昨夜闹过,直哭了一夜,口口声声说,只要监视户牌子一钉上,她立刻自尽。她妈今天一早就跑来找我,也是说得要哭了,请你此刻务必跑一趟,若是迟到明天,怕就来不及了。大先生,你和伍大嫂虽然还没有打过交情,难道你愿意看着她受逼而死吗?”
郝又三皱起眉头道:“葛世伯是我的长上,这种话,我怎好向他开口呢?”
“这容易,你就说伍家是你学生的家庭,因为搬房子,与警察起了点口角,就招警察诬陷。这不是很好说的话,堂堂皇皇的,有啥不好开口?”
他还在迟疑不决。
吴金廷又在他耳朵说道:“你肯借押金给她们,她们已经把你感激得同亲人一样,若再帮了这个大忙,伍大嫂的命就算你救了,她这个人,也就是你的人了。你看,将来你到她那里去时,她若果不挖出心肝来待你,你吐我吴金廷十把口水,我揩都不揩。”
这几句话投进了他的心眼,令他想起昨夜伍大嫂的手同眉眼来,不过口里仍然说:“倒不为这个!……走一趟没多大关系,只怕葛世伯未必答应……”
他坐着轿子,一直来到北纱帽街葛公馆。
葛寰中已蓄了两撇漆黑的仁丹胡子,精神奕奕地穿了件日本和服,陪他坐在内书房新买的洋式椅子上。照规矩,不等客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日本,日本的天气,日本的风景,日本的人物,以及日本人的起居。说着,还一定要把和服一指道:“老侄台,你看,光说这件衣服,多体面,多舒服!我常说,天下衣服只有两种,穿着又方便,看起来又不碍眼,就是一种老实宽大,一种老实窄小。窄小的比如是西洋服,不但窄小,而且甚短,穿起来却有精神,又好做事。宽大的比如日本和服,做事虽不大方便,却是好看而又舒适。只有我们中国衣服,是倒大不小,既不方便,又不好看。在国内还不觉得,在外国一比起来,真就品斯下矣!所以我常同苏星煌、尤铁民、周宏道等讲到这上头,我们都有一致的主张,主张中国服制,实在有改变的必要……”
这些话,在郝又三算是听过三次了,知道只要一答言,下文更长了。接着一定是政体的改革,他不赞成流血革命,恐怕酿成法兰西大革命的恐怖时代,他曾经亲自同同盟会的大革命家孙逸仙辩论过。又不赞成君主立宪,觉得也有毛病,因为民智未开,宪法必难推行,他也曾经亲自同主张君主立宪的大家梁启超辩论过。他赞成的是什么呢?却始终没有说出。接着就批评苏星煌加入立宪党之不对,尤铁民加入同盟会之不对,周宏道之不加入哪一方也不对,一直要把听的人听得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