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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芦花大公鸡从柏油码头的货堆上跳下来,像一个绅士不慌不忙地走到小木屋前迎接它的早餐。半碗籼米盛在青边大瓷碗里,公鸡用一条脚爪在碗里划动了一下,碗里的籼米便有了复杂的地形,公鸡先啄食丘陵,然后在平原上又做出一些丘陵,半碗籼米很快就剩下了几星粉屑。普山的公鸡食量惊人,因此它的晨啼声响彻柏油码头附近的街区上空。河对岸香椿树街上的睡眠者听见普山的公鸡叫了三遍,普山的公鸡叫过三遍,早晨确凿地就来临了,热爱劳动的人们就该起床劳动了。

    阳光照耀着柏油码头上的人和船,肩扛货包的男人光裸上身,只在肩上垫一块粗纱毛巾,他们来回穿梭于船板与货堆之间,每一个来回都要绕过一个衣冠楚楚的人,那个人坐在椅子上,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和黑色猪皮皮鞋,他的罗锅腰给中山装造成了几条不必要的皱褶。他的手臂也似乎短了一些,但十根手指却显得强壮,它们既要抓着纸和圆珠笔,还要向搬运工收取一根根涂着红漆的竹筹。那个人就是守卫柏油码头的普山,一个饲养公鸡的男人。

    普山来历不明,人们只是从他说话的口音中推测他是苏北平原一带的人,但是普山反对别人对他的故乡妄加猜测,偶尔地有人想弄清这个问题时,他会发现普山在跟他玩近似捉迷藏的游戏。普山你是哪里人?扬州人吗?

    不,比扬州远多了。是里下河一带的?不,比里下河还要远呢。

    那么你是盐城、滨海那里的人?

    都不是,我哪里的人也不是,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普山咯咯地笑起来,他把重音放在那个蹦字上,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一下子隐去,他会把舌头吐出来,吓你一跳,然后又缩回去,有时还趁机打一个酸臭的酒嗝。有时候普山的那种昏庸乏味的玩笑让人无法忍受,但是你假如不能忍受他的玩笑和满嘴酒气,也就无从知道普山的其它故事了。譬如普山与女人的故事。普山年届六旬,仍然孤寡一人,但普山有一次亲口对我说,世界上他最不稀罕的就是女人,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七个女人,七个女人就像七个麻袋包,他把七个麻袋包一齐扛到背上,所以他现在成了一个罗锅腰。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也没什么。哪天我让香女来告诉你。我的那些女人,死了三个,散了三个,可是香女还在呢,香女的船常常从柏油码头过,哪天我让她上了岸,你们就知道了,我普山是不是有过七个女人。普山的声音突然会变得激愤起来,他的手掌啪地一声打在我手臂上,你的脸长那么白有什么用?你的腰挺得那么直有什么用?普山大喊道,去问香女,我普山有过多少女人?

    我不认识香女。据普山的描述说,香女的木船上常常装看油桶,桅杆上的夜灯是蓝色的,普山说香女是一个爱穿黑衫爱打赤脚的船娘,说香女鬓髻飞白美貌依旧,她过柏油码头的时候会朝普山的木屋里扔进一尾活鱼或者几扎蒜头。但是我对普山的说法半信半疑,我仍然觉得普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家禽们不知为什么喜欢聚集到柏油码头来,或许是因为运往酒厂的红薯干和米糠留下了粮食的香味,或许是因为普山的那只大公鸡--那只大公鸡极有可能是整个街区家禽王国的国王,它颐指气使地巡游在乱糟糟的鸡鸭中间,有时候突然跳到某一只鸡身上,用它锋利的喙部啄击对方,被袭击的鸡铩羽而逃,芦花大公鸡一路追赶,啄下敌人的几根尾毛,但当它追到那扇铁栅栏门前时,公鸡美丽的双翅会张开来,簌簌动几下,公鸡开始止步不前,然后仰起脖颈发出一声莫名的啼叫。人们猜想那是经过驯化的一只公鸡,你很难想像一只被驯化的公鸡,但普山的那只公鸡确实怪,它从来没有远离过它的主人。有一次却例外了,有一次普山的公鸡追逐一只无名母鸡,一直从柏油码头追到街上。在白铁铺门口,芦花大公鸡终于以雄性的力量征服了那只羞怯的母鸡。白铁铺里的几个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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