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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把金桥所在的工厂称作屠宰厂,那是出于某种懒惰的因循守旧的语言习惯。当我在这里讲述金桥的故事时,我首先想替他澄清一个事实,金桥不在屠宰厂工作,金桥是东风肉联厂屠宰车间的工人。金桥确实与杀猪这门职业有关,但天天与生猪打交道并不证明他就是个杀猪的,况且金桥从走进肉联厂的第一天起就开始盘算怎样离开这个油腻的令人反胃的地方。春天的太阳照耀在肉联厂的红色厂房和露天清洗槽上。这是生猪的丰收季节,从厂房的各个窗口传来机器切割猪肉的欢快的声音,冷库的女工们穿着臃肿的棉袄从金桥身后突然冒出来,她们倚靠在清洗槽上扯下口罩,一些粗俗的脏话纷乱地倾泻在金桥的耳朵里。女工们在咒骂一个人:猪头、下水、尿泡,她们在用一种职业术语咒骂一个人。金桥觉得很有趣,他不知道那些女工在骂谁,反正不会是骂他。金桥放下手里的刷子,关上水龙头,停止了刚洗衣服上那块污渍的动作,他回过头朝女工们笑了笑,他说,你们在骂谁?谁?除了那只猪头还会骂谁?一个女工挥着手里的口罩说,她的声调起初是忿然的,但当她发现金桥是个陌生人时,身体便很消极地往后扭过去,重新半倚半坐在清洗槽上,你是新工人?她审视着金桥,突然噗哧笑了一下,她说,你拿着刷子刷什么?刷工作服?工作服有什么可刷的?今天干净了明天还会脏,你这么爱干净就不该到肉联厂来。胸口弄上了一滩猪血,没想到猪血那么难洗,怎么刷也刷不干净。金桥说。你不会是奸细吧?那个女工说,你不会去向他告密吧?我向谁告密?金桥反问了一句。

    猪头呀。女工这时近似卖弄风情地朝金桥挤了挤眼睛,然后她说,你要是敢告密,我们就把你拖到冰库里,跟生猪冻在一起。金桥愣了一下,他刚想问什么,清洗槽边的女工们突然鸦雀无声,她们的目光一齐投向屠宰车间与浴室之间的路口,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拖着一只袋子从那儿走过来。女工们几乎齐声骂了一句,猪头,下水,尿泡,一边骂一边仓惶地散去。金桥望着她们的背影在冰库的棉帘后面消失,他觉得肉联厂的人们行为有点古怪。金桥拿起刷子在右胸前又刷了一下,他眼角的余光迎接着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金桥已经注意到那个男人面色红润眉目清癯,他拖着袋子走路仍然显出一种干练敏捷的作风,他就是猪头,金桥想为什么把他叫做猪头呢,在他从小生长的城北地带,人们习惯于将那种容貌丑陋或性格反常的人斥为猪头,那是一种污辱性的说法,而拖着袋子迎面走来的那个人看上去酷似一个以风度、口才和修养闻名于世的外交家,当他的瘦长的身影和身后的蛇皮袋越来越近,金桥几乎目瞪口呆,假如没有那只沾满污渍的蛇皮袋,假如他穿上深蓝色的中山装,再在中山装口袋里插上一枝钢笔,金桥真的相信他看见了那位已故外交家的亡灵。猪头?金桥想起冷库女工们恶毒的声音,她们竟然骂他是猪头,金桥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代人受过的歉意,他的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我在这里提醒关心金桥事件的人注意这个细节,当金桥与徐克祥在肉联厂的清洗槽边初次相遇时,金桥用刷子最后刷了一下他的被玷污的工作服,然后他迅速整了整头发、衣领和皮带,人像一棵无精打采的植物突然受到了雨水和阳光的刺激,笔直地站得一丝不苟,当然更重要的是金桥注视徐克祥的目光,除了不必要的窘迫和慌乱外,还有一种深深的拜谒偶像式的崇敬。

    你是金桥?徐克祥一眼就认出了金桥,他放下那只蛇皮袋子,走上去跟金桥握手,第一天上班吧?徐克祥说,怎么样,还习惯吗?习惯,不,不是习惯,金桥有点语无伦次地端详着徐克祥,他说,眼镜,一副白框眼镜,你是不是也有一副白框眼镜?我不戴眼镜,我就是徐克祥,叫我老徐好了,徐克祥说,肉联厂上上下下都叫我老徐,别叫厂长,也别叫我书记,就叫老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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