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路第八军人营的暴动,闹得租界空气异常紧张。西洋军警抓捕人犯的踏踏脚步声响了大半夜。各主要路口遍布抄靶子的巡捕,偶尔还有爆响的枪声从远处传来。
苏萍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前亲眼看到,两个身着深绿色卡叽布营服的中国军人,被持枪巡捕从对过的亚历山大夜舞台门里拽了出来,其中的一个抓住门把手不愿走,还对夜舞台里的人嘶声大叫:“同胞们,为人都要讲良心!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们在S市作战不是为了自己……”没人答理,醉生梦死的中国人早把这些献身国难的国军忘了。他们既没替那两个中国军人换下刺眼的营服,也没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寓所藏起来,于是便有了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泪水从眼中缓缓流出,顺着白皙的面颊往下流,为那两个孤立无援的中国军人难过,也为这座陷城的懦弱、麻木羞惭。潜意识中认定,作为栖身租界的中国市民,她也是要为这座陷城的忘恩负义承担责任的!这座陷城的良心还在沦丧,欧罗巴饭店的标语已拯救不了沦丧的良心了。
这大约是十一时左右的事情。
快十二点时,楼下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父亲不在家,姐姐苏英和妹妹苏多已经上床,她下楼接了电话。
电话是玛丽亚路后街女同学康安娜打来的。和雷德路军人营李子龙副旅长通信联系,用的是康安娜的地址。康安娜在电话中说,那个李子龙逃到了她家里,还带了一个人,问苏萍能不能马上把李子龙和那人接到苏府去。
苏萍握着话筒呆了。
电话还在响:
“萍姐,萍姐,你听清了没有!”
她讷讷地道:
“我在听哩,你……你说!”
“萍姐,我想法把他们马上送过去,不……不、不是我害怕,是……是不安全!萍姐,你知道的,我们这儿是公寓,人多嘴杂,他们逃过来时,楼下一户人家已经看到,又是一个妓女带过来的,如果万一……”
“我……我明白!”
“那好!我们马上动身!”
“别……别忙!李……李副旅长和那个人是不是穿的营服?绿色缀黄边的营服?”
“已换了!我把父亲和哥哥的衣服找来给他们穿了!”
“你们楼下是不是有巡捕房的巡捕?”
“刚才有,现在好像没了!”
苏萍紧张地想了想:
“再看看,不能大意!还有,要你哥哥一起来,在前面探路,走……走圣安东大学边上的小弄堂!”
“好……好吧!”
放下电话,苏萍马上感到麻烦大了,就算老天保佑,康安娜兄妹能安全地把李子龙二人送到自己家里,出走香港的计划怕也要泡汤。四张船票和通行证件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明夜十一时维多利亚女王号就要开船,她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明天一天之内给李子龙二人搞到必要的证件和船票,况且,租界方面还在四处搜捕他们,父亲又不知道这一新的变故。
真要命,这种时候父亲竟不在!
父亲这一段时间经常深更半夜才回来,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她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觉着父亲极有可能公开下水出任伪职。前几天维新政府公然把父亲的《大道精神论》大量印刷了,“东亚反共同盟会”的《新秩序》和租界内外的亲日报纸连日刊载谈大道思想的文章。她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不予置评,只说决不会做违背中国人道德良心的事。
如果此刻父亲在家,不知会不会答应收容李子龙二人?她作主收容以后,父亲能否于明天一天之内给李子龙二人搞来通行证件和船票?船票还是小事,不行,她和汤喜根可以缓一步走,让李子龙二人先走,最要紧的是通行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