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回忆你是怎样成长与变化的。你渺小得像一只瘦猫。你躲避那些莽撞而且霸道的二愣子二棱子二杆子。你无法忍受你的班上的一项混账活动:冬天太冷,忽然几个考试常常不及格的男生发起了“压摞儿摞儿”,他们把瘦弱的同学压在下面,然后一大堆身高力猛的坏小子压在上面,谁的力气最大,谁就占领尖顶,并哈哈大笑着欣赏被压在下面的小个子同学的吱嗷乱叫。你不明白为什么他人的痛苦能够给有些人带来那么多欢喜与满足。你没有力气与他们对抗,你拼命地躲跑逃。你被压在下面喘不过气来,但每次都逃脱了。你的命运是软弱与终于逃脱。你的幸运与悲哀在于逃脱。你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世界上有退让也有欺凌,有温良也有强横,有压迫也有逆来顺受。你学会了忍气吞声。但是你的功课无可怀疑地压倒了全班男生女生,你只承认一个名次:第一。老师的表扬与偏爱使你扬眉吐气。自然而然,后来的压摞儿摞儿,坏小子们放过了你。
胡同里常常出现一个有疯病的长发的妇人,回忆起来你觉得她很给力。她带着有时候是抱着她的面容与身体四肢肮脏的女儿。一些小学生,我要说,多半是男生,向妇人和她的女儿挑衅,小淘气们喊道:“咳,疯子,咳,傻子,咳,要饭的,脱光屁股瞧瞧……”直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妇人大吼一声向领头的孩子冲过来,她发出惨绝人寰的悲号如狼的声音,你吓得魂飞胆裂。
你还被别的男生拉着上树上房上墙,手里拿着一个木头枪嘴里嘎嘎地响,你在期待着枪林弹雨?你在期待着杀敌报国手刃敌顽血溅鸳鸯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瓜切菜。你当真用手枪打死一个坏人未必像用假枪毙敌那样春风得意。而被击中了呢?你未必体会体味得清中弹的滋味。你甚至曾经跑到一个爱哭爱告老师爱翻白眼爱生气噘嘴的女生家门口,她家离你家不远,她也不是富人,她是班上的中上等家庭出身人氏。你认为她是一个斗鸡眼,两个黑眸子往中间挤。后来你发现了许多美女都是斗鸡眼。例如电视明星女士们。反正这位斗鸡眼的女孩家境比你们这十几个一身汗臭一脸污痕的男孩阔绰高贵。她带到学校来吃的早餐里从来没有见过粗粮。她带过一次蛋糕,那个年头只有大阔佬的孩子才见过的蛋糕。你们对于这个女生的侵扰带有某种人民性与革命性。夸张的一点说是阶级性。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无时不在时时在。她差不多是全班男生的公敌,本来不明确是公敌,后来那天你们实在没的可玩,你们在人家门口怪声怪气,大呼小叫,无耻无礼,一副下三烂小流氓的声腔模样。当你们品尝到了我是流氓我是下三烂的混混的时候,当你们由于人多势众而认识到革命性正义性群众性人民性的时候,你们深深认识到了树立全班男生公敌的必要性戏剧性与无可置疑性。人生能有几次流?一个正经人的一生正经一贯正确容易有疲倦的感觉,人生能有几次歪歪斜斜?所以人类之子们都爱看他人的醉态、疯态、失态。你们十几个男孩子的号叫代表着公意,代表着你们的友谊,代表了志同道合同仇敌忾的快乐,代表着同而不和的义气。你们开始懂得了战斗的必要,以太阳纯阳扫荡小阴至阴的快感。你们十几个男孩子在厕所的小便池边,一面比着谁撒尿撒得远,一面集体痛斥女生的矫揉造作,女生的媚师求宠,女生的没完没了对于男生的陷害,还有她们的喜怒无常、心口不一。你们在纯阳的小便池边集体真诚地宣示:你们长大了绝对不与女生结婚,谁结婚谁他妈是孙子,实在闷得慌干脆找男人结婚。你们疾恶如仇是非分明。你就是这样快快活活地、浑浑噩噩地、稀里马虎地、不情愿地,应该说还是欢欣鼓舞地告别了你的儿童时代。
而到了第二年春天,垂柳让你心乱心软心慌。垂柳下的女子让你竟然想哭一场。几棵柳树就让你忘记了你们的纯阳之誓。心的容易柔软正像它的容易强硬。原来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