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生拿了金圆券去镇上赶集,他没有去吃辣汤肥肠,而要买些布回来缝衣服,商店里却说现在政府发行了西北农民银行的纸币,金圆券作废了。气得马生在返回的路上一边打着那张金元券,把金圆券都打烂了,一边骂自己倒霉。回到村,直接去找王财东,说:你知道这金圆券作废了,你给我?!王财东说:这我今中午才晓得呀!马生把金圆券撕了个粉碎,掷到王财东的脸上,说:还给你,我不落你人情!巷道里一群鸡跑过,全嘎嘎地叫,像是在笑,跑出了巷口。金圆券作废的消息就在这天传遍了整个老城村。
老城村最富的是王财东,最穷的是马生,这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的事。而白河却是爱显派,虽然欠着洪家的债,只要吃一次捞面,他肯定就端碗坐在院门外的碌碡上,筷子把面条挑得高高的,过往的人说:吃长面啦?他说:吃么,天天吃么!院门掩上的时候,他肯定是在屋里喝粥。秋季里在山坡挖了些菌,才在集市上卖了几个钱,村里刘栓子给儿子订婚要买酒,向他借,他就把钱全借了,老婆埋怨,他说:洪家骂我是穷鬼,好多人也都看不起咱,刘栓子能向我借,我在他眼里就是有钱人呀!除了白河,村里人过日子都是藏着掖着,穿一件新衣裳,外面总要罩一件旧衣裳,十月里没下雨,就熬煎着来年的麦子要歉收,那怎么办,吃风屙屁呀?!见了面都是问吃了没,回答也都是没吃哩,当然,没吃就饿着吧,没人请吃,连一句请吃的客气话也没有。但是,金圆券一作废,竟然全叫了苦:咳呀呀,钱咋说没用就没用了?!拿出来一卷的、一沓的、一捆的,哭着在门口烧。
刘栓子终于要给儿子结婚了,杀了鸡,给了马生一副鸡肠子,马生提着从村巷里走,见到烧钱的,说:哇,你家还有这么多钱啊!没人理他,他继续走,一群苍蝇就追着。洪家的儿子是把钱放在厕所里揩屁股用,他爹说还是烧了好,眼不见心不烦。在院子里烧着,儿子把钱整沓丢到火堆,他爹嫌整沓烧不透,让一张一张分开烧,儿子就躁了,说:买地哩老嫌贵,贵,要等呀等,等到地没买上,钱没用了!他爹说:谁长前后眼呀?我要知道你长大是个白眼狼,一生下来该把你溺到尿桶去!父子俩顶碰起来,儿媳妇就在堂屋里扔那个木刻的财神,骂:我天天敬你哩,你就这样害我!养女抱回了柴禾问她:娘,晌午饭吃啥呀?儿媳又把气撒在养女身上,骂:吃骨殖去!顺手扔过来香炉,香炉打着了养女的肩,香炉里的灰却迷了她一脸,便高了声地喊:天爷呀,这是啥王法,血盆大口呀,吃肉不吐骨头呀!马生刚巧到了门前,说:吵吵你骂政府?县城河滩里可是三天两头有人挨枪子哩!儿媳愣了一下,说:我骂谁给政府出的主意,攒了几十年才说富了,一夜就变得和穷鬼一样?!她话里在暗骂马生,马生没生气,头晃着走了,说:要一样啊!人都是人,谁少了鼻子眼睛,咋能穷的穷、富的富?!
王财东没有烧金圆券,他是把金圆券用油纸包了,装在瓮里,又藏在后屋的地窖里,现在取出来一捆一捆摊在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暖和,麻雀站在院墙上七嘴八舌,好像是在搬弄是非。王财东问玉镯:你说这钱捆子能不能砸死人?玉镯说:你前年就说过钱多得能砸死人哩。王财东说:我说过?说过?突然脑子糊起来,糊得如一锅糨子,站起来要上厕所,一时却不知道厕所在院子东北角还是院子西北角,明明看着那并不是堂屋的山墙,往过走时咚的头就撞在了墙上。玉镯说:你咋啦,咋啦?玉镯的叫声使他蓦地清醒了,看见墙上有了血,便呆呆的,说:这么多的钱就没用了?真没用了?!玉镯把他扶到屋里的炕上,自己去院子把晒着的钱捆又收起来,装在了草袋里堆在炕角。这夜里,鸡叫过两遍,玉镯醒来,王财东却坐在炕上,她问咋还不睡?王财东说:我看着钱袋,不要叫老鼠啃了。玉镯说:已经是一堆烂纸了,啃就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