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这个地方谈论乡下人的革命性显然有废话的嫌疑,谁不知道中国革命就是乡下人的专利,伟大的工人阶级开始还在俄国人撑腰下充了几天革命的领导,后来实在领导不下去了,只好呆在城里看热闹。原因很简单,当年工人阶级,尤其是代表先进生产力的产业工人,社会地位和生活条件都比农民好,而当年的革命是造反,杀头的买卖,只有活不下去的人才乐意干。晚清以来搞现代化搞得城乡进入了二元轨道,城市虽然不见得兴旺,农村倒是一天比一天地惨,因为惨,自然乐意生事的人就多一点,所以那些惨到极点的穷乡僻壤才闹革命闹得凶——即今天的老区是也。中共李立三当家的时候,逼着苏南一些农村的共产党人暴动,结果没人响应,这些党员被逼极了,精明的乘天黑把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搬出几个来丢在茅厕里,就算革过命了;笨的一条麻绳将自己吊死在族长家门口,也算是革命,而且到底了。不过,这种越穷越革命的道理似乎也就是表面上说得通,细究起来好象也不是那么回事,苏维埃时期中国西北都穷,为什么就陕北闹了革命?跟江西比西北更穷,为什么江西革命闹得更凶?无数历史和现实的事实告诉我们,正经八本的农民显然比城里人更能忍受苦难和不公,被逼无奈之后,他们可以选择告状、逃亡、等死和造反,事实证明,选择前三者的似乎要更多一点,造反都难,更何况革命。看了黄树民先生的《林村的故事》,我最想说的话题,就是农民的革命性,由于历次政治运动都被说成是一场革命,所以,在这里,运动就等于革命。
实际上,在我看来,正经八本的农民基本上没什么革命性,有的更多的是忍耐和起哄,做稳了奴隶,就一忍百忍,比唐朝的张公艺本事还大;求做奴隶而不得,就跟着起哄,比19世纪巴黎的无套裤汉还暴民。在革命时期,起哄也可以被说成“革命的跟进性”,跟进得越踊跃,革命的声势也就越大,革命带来了破坏,但也带来了狂欢,只要不革到自家头上,那狂欢的愉悦可是爽到极致。王学泰先生是研究游民文化的专家,在他看来,农民里想造反的不多,造反的大多是脱离了土地的游民,他们没有土地宗族的牵挂,也没有乡土道德的羁绊,闹将起来,运气好的话,失去的只有锁链,而得到的是整个世界。所以,即使是现代的农民革命,也绝对离不开游民。有些人总是批评共产党在搞土改的时候依靠流氓无产者,更早一些,当年大革命时的湖南农民运动,那些“踏烂皮鞋的,挟烂伞子的,打闲的,穿丝褂子的,赌钱打牌四业不居的”革命先锋(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原本),在农民协会里“称王”,因而被人讥为“痞子运动”。其实,将这些人搅进来绝非共产党人的本意,我曾经跟当年参加土改工作队的老人谈过,他们说,在运动之初,他们对那些乡村的二流子也很反感,专找村里正经八本的贫雇农做积极分子,扶植这些人领导运动,然而,这些人大半木讷老实,脑筋不灵,什么事都说不清道不白的,而且往往不够勇敢,指望他们斗地主、分田地,形成一种革命的气氛,似乎是连门也没有。而那些明白事理,有文化的,此时又大半是革命对象,所以没有办法,只好请这些“革命先锋”出山,这些人一冲二杀,大家跟上去,土改也就轰轰烈烈了。
有人也许会感到奇怪,为什么带有如此强烈的清教道德主义色彩的革命,会允许毫无操守可言的流氓无产者厕身其间,而且占据中心地位?其实部分原因就是农民的革命性太差,而革命的既定目标又得实现,所以即使是那些怀有一腔理想主义道德情怀的革命知识分子,也不得不和那些“勇敢分子”相结合。不过一旦这种结合实现了,那么所有这些“勇敢分子”过去的劣迹和不道德都在革命的需求面前被忽略了,一“革”遮百丑,不仅遮百丑,而且他们对革命的积极和忠诚被说成是一种新的道德、或者说更高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