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六月五日(大泽芳男)
伯母病倒了。
晚上八点左右,我在外面吃完晚饭回到家,听到伯母在厨房唤我。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与平常大不相同,语气格外迫切。
“什么事儿?”
我应了一声,走到厨房,发现伯母正蹲在流理台旁边,手捂着胸口难受地喘息着。小黑围着她转来转去,不安地叫唤。
“伯母,您不要紧吧?”
我赶忙走到伯母身旁,抱住她的后背,扶她直起身。
“突然头晕起来,腿软得站不住。于是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回来。”
伯母的声音很虚弱,一点儿都不像平时。我一摸她额头,热得烫手,烧得好厉害。她好像全身都没了力气,一靠住我,头就猛地耷拉了下来。
这下糟了。伯母向来身体健康到她引以为傲的程度,因此我愈发感到事态严重。我心想,不管怎样,还是先让她躺下来,于是决定把她抱到那个六叠大的房间。伯母的身子很轻,我虽然力气不大,却也抱得动。
平常对我冷嘲热讽的伯母,此时却软弱无力地任凭我摆弄。我先把坐垫放平,再从壁橱里抱出被褥。那被褥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式花色,硬邦邦的,还有些发潮。我这才想起,最近都没见伯母在窄廊上晒过被褥。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怜悯起伯母来。
我扶伯母睡到被褥上,在她的额头敷上湿毛巾。
“芳男,”伯母呻吟着说,“帮我请医生过来。”
我太慌乱了,竟然忘了叫医生。她烧得这么厉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得了。伯母该不会不行了吧?这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
“好,我马上去请。”
老实说,我方寸大乱。一直以来都盼着伯母早死,可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我却几乎陷入了恐慌状态。
我急忙冲出家门,不料脚上趿拉着的拖鞋绊到玄关处的门槛,收势不住,跌倒在地。倒在路上的我,眼前出现一个女人白皙的脚踝。我痛得皱起眉头,抬头望见那女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安地看着我。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我还是认出了她,二〇一号室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看样子是刚从公司下班回来。
我慌忙爬起来,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跑向商店街,她身上散发的甜美香水味萦绕在我的鼻端。但当我看到医院急诊窗口的灯光时,就把这些都忘在了脑后。
上门诊视的医生四十来岁,他判断伯母只是患了感冒。
“不过病人年事已高,需要悉心照料。如果感冒一直不愈,就有可能引发肺炎。”
医生给伯母打过针后便告辞了。可能是药物起了作用,伯母安静地沉入了梦乡。望着她的侧脸,我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支持我生活到现在的唯一动力就是伯母撒手归天。可直到今天我才深切地了解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意识到伯母的死已成为现实问题,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伯母过世后的孤独感令人恐惧。
过去我一直认为,从十二岁起,这漫长的二十五年,我都是在伯母的高压监控下度过的。现在我才体会到,其实我是生活在伯母的精神庇护之下。伯母与我,已是息息相关,无法分离。伯母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对伯母憎恨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深厚的亲情。可这一切,我直到此刻方才醒悟。
我爱着伯母。伯母若有个万一,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要伯母死!我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瘦小的伯母一无所知地沉沉睡着。看着她的睡脸,我在心里诅咒曾经一心巴望着伯母咽气的自己。
六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