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知识贩卖所的伙计
“每门学问的天生仇敌是那门的教授。”
──威廉·詹姆士
知识贩卖所的伙计大约可分三种:第一种是著书立说,多半不大甘心于老
在这个没有多大出息的店里混饭,想到衙门中显显身手的大学教授;第二种是安分
守己,一声不则,随缘消岁月的中学教员;第三种是整天在店里当苦工,每月十几
块工钱有时还要给教育厅长先挪去,用做招待星期讲演的学者(那就是比他们高两
级的著书立说的教授,)的小学教员。他们的苦乐虽也各各不同,他们却带有个共
同的色彩。好像钱庄里的伙计总是现出一副势利面孔,旅馆里的茶房没有一个不是
带有不道德的神气,理发匠老是爱修饰,做了下流社会里的花花公子,以及个个汽
车夫都使我们感到他们家里必定有个姘头。同样地,教书匠具有一种独有的色彩,
那正同杀手脸上的横肉一样,做了他们终身的烙印。
糖饼店里的伙计必定不喜欢食糖饼,布店的伙计穿的常是那价廉物不美的
料子,“卖扇婆婆手遮日”是世界里最普通的事情,所以知识贩卖所的伙计是最不
喜欢知识,失掉了求知欲望的人们。这也难怪他们,整天弄着那些东西,靠着
那些东西来自己吃饭,养活妻子,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每天总得把这些东西照例说
了几十分钟或者几点钟,今年教书复明年,春恨秋愁无暇管,他们怎么不会讨厌知
识呢?就说是个绝代佳人,这样子天天在一块,一连十几年老是同你卿卿我我,也
会使你觉得腻了。所以对于知识,他们失丢了孩童都具有的那种好奇心。他们向来
是不大买书的,充其量不过把图书馆的大本书籍搬十几本回家,搁在书架上,让灰
尘蠹鱼同蜘蛛来尝味,他们自己也忘却曾经借了图书馆的书,有时甚至于把这些书
籍的名字开在黑板上,说这是他们班上学生必须参考的书,害得老实的学生们到图
书馆找书找不到,还急得要死;不过等到他们自己高据在讲台之上的时节,也早忘
却了当年情事,同样慷慨地腾出家里的书架替学校书库省些地方了。他们天天把这
些知识排在摊上,在他们眼里这些知识好像是当混饨初开,乾坤始定之时,就已存
在人间了,他们简直没有想到这些知识是古时富有好奇心的学者不借万千艰苦,
虎穴探子般从“自然”里夺来的。他们既看不到古昔学者的热狂,对于知识本身又
因为太熟悉了生出厌倦的心情,所以他们老觉得知识是冷冰冰的,绝不会自己还想
去探求这些冻手的东西了。学生的好奇心也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在求真理这
出的捉迷藏戏里他们不能做学生们的真正领袖,带着他们狂欢地瞎跑,有时还免不
了浇些冷水,截住了青年们的兴头,愿上帝赦着他们罢,阿门。然而他们一度也做
过学生,也怀过热烈的梦想,许身于文艺或者科学之神,曾几何时,热血沸腾的心
儿停着不动,换来了这个二目无光的冷淡脸孔,隐在白垩后面,并且不能原谅年青
人的狂热,可见新自经验是天下里最没用的事,不然人们也不会一代一代老兜同一
的愚蠢圈子了。他们最喜欢那些把笔记写得整整齐齐,伏贴贴地听讲的学生,最恨
的是信口胡问的后生小子,他们立刻露出不豫的颜色,仿佛这有违乎敬师之道。法
郎士在《伊壁鸠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