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冬至假放过之后,木兰和妹妹莫愁又离家去上学,要到新年才回家。在学校把家里假期中发生的事,对同学谁也没提。不过很显然,对每个女同学而言,重要有趣的事都是发生在校外,而不是在校内的。
她俩回京过为期较长的年假之时,带着一个新朋友女同学钱素丹回家。因为素丹的家在上海。素丹面色苍白,多愁善感,虽然她母亲是基督徒,她生长在耶稣教的家庭气氛里,她的中文学科却很好。木兰听说她在家可以说是个叛徒,跟她母亲姐姐完全不一样。虽然母亲反对,她决定不进教会学校,一定要进中国公立学校念书。她写的墨笔字非常之美,中国旧小说也看得蛮多。她聪明又机智,跟木兰一样,也能唱京戏。她坐着的时候儿,像男人一样,也会颤动她的腿。在学校没有胡琴儿,可是每逢在寝室哼哼几段儿京戏,她就用手指头在膝盖上敲板眼,嘴里哼哼胡琴的调儿。在她的影响之下,木兰也看了些章回小说,由于好多旧小说字小,印刷不好,她的眼睛很吃亏。所以后来,木兰有轻度的近视,不过她始终不肯戴眼镜。因为近视度数不深,她若不告诉别人,谁也不会想得到,但是,每逢她往远处望,眼睛就显得有一点儿朦胧的怪样子。素丹也把基督教和基督教的教规告诉了她一点儿,当然基督教也有优点,也有缺点,还有素丹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相信男女结婚是要自己做主张。素丹对中国的文化制度等等都赞成,就是反对传统的有关妇女那套道德教条,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结婚制度。这种赞成中国文化,而反对旧式婚姻制度妇女道德,似乎是互相矛盾;但是并不然,因为素丹,不管是在中国古代,或是在中国现代,她就是会闹风流韵事的那一型。在西洋的思想之中,只要她喜爱的,或是相信有其道理的,她就赞成。
新年即将来临,木兰一看素丹不能回南方家里去,还得待在学校,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过年假。
姐妹俩发现体仁已经安定下来,父亲也不再生气,心里很欢喜。体仁每天和舅舅一块儿到铺子里去。因为表面儿上有个正业,又有自由去看银屏,体仁心满意足,也就不再追问那封假信的事。他下午出去“看朋友”,舅舅并不拦阻他。若是回家晚,或是晚上不在家,那就是因为有人请吃饭,或有人约听戏,他就这样告诉母亲,当然,这是成年人的自由,生活上难免的。甚至他舅舅,也从来没想到他还和银屏有来往。他一要钱,就要几十块钱,他舅舅认为没有什么可怪的。
因为体仁很精明,自然知道何以自处。银屏现在开始跟体仁要钱。她提出的充分理由是,她若不积攒点儿钱留着用,万一体仁的父亲知道了,或是有别的岔儿,她就分文不名,怎么过日子呢?体仁知道过年是结帐的时候儿。他不愿意狮子大开口吓他舅舅一跳,也不愿意自己的花费让父亲知道。他想最好等新年过完,有什么麻烦再说。这样至少在年假里,大家过个平平安安的快乐新年。体仁的快乐真够得上完美无缺了。若是没有银屏,他自然会在北京前门外找到别的女人;银屏若还在他家姚府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任性自由。现在不但把一个完全自由的银屏金屋藏娇,而且他发现在他离京在香港的那一段日子里,银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会穿会打扮,还精于取悦男人的艺术呢。不久之后,华太太和银屏全看出来体仁在她们那儿那份儿逍遥自在,于是就尽其所能让他称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块钱立刻用在装饰房子的内部。体仁说墙上挂的一张画儿很坏,第二天就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张西洋裸体美女的油画,配着红木的镜框儿。屋里现在有新镜子,新脸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样。没人骂他,他说话,没有人打驳回,他常常意外发现,她们俩给他准备好他平素特别爱吃的东西。房东太太说要把正房让给银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体仁答应把那个小地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