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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小就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乡土若是一只纹式古老的盆,我就是一株怯生生的盆景;若是一只透明的鱼缸呢?我就该是一尾小小的游鱼。阳光照我,爱心覆我,我的生命里,原不该早早注入成人世界的忧伤。……透过水纹漾动的盆,窥看着乡土外更广大的世界,仿佛不是实体,而是些影廓不甚分明、白晶晶或者黑忽忽的朦胧。

    总梦想著有一天,能从古趣的盆缘内探出头去,或希望有什么巨力击碎那只奇幻的盆,让我能触及那意想中的朦胧世界的实体。

    这并非是说,我厌倦乡土的哺育和深沉的爱,而是任何一个生命在成长期中自然的扩张;我的生命里有着强大的野性,这野性超越年龄的结果,乃使我不得不依据一些零星的、片段的朦胧印象,加以组合性的联想。

    印象朦胧,且欠完整,但它仍出诸生活——受自然环境囿限的生活。这些早期的生活印象和内在感情,是扶持我生命站立的、最重要的基础。

    最难忘的,就该是乡土上飘流而过的陌生人了!他们从远方来,落叶似的略一盘旋,便又悉索飘走,他们的眼里、笑里,都含蕴着不可解的远方的凄凉味,他们的身上,更满是异地的风尘。我虽不熟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虽不敢像对待伯叔亲友那样,扯住他们攀谈,但总觉每张飘过眼前的人险上,都写着千千万万他们自己的故事。我常像啃读课本似的,大睁着惊异迷茫的眼,读着他们濡染在脸颊细小汗毛上的风沙,开始对那样深沉含蓄的不可解的故事兴起极大的追索的欲望,并感受到它的使人沉醉的吸引。

    一天天,一年年,无声流走,我想在空虚里抓住一点儿什么的心愿,却越来越强烈了;总没有谁能够回答我的问询,除了生活的本身。而生活的本身又冗杂,又零乱,能抓住的,祗是那些现象留给我的零星印象,而非任何理性的言词。

    走江湖玩马戏的,耍狗熊卖膏药的,弹琴卖唱的,……烟样迷离的影子,常在茶黑色的背景中浮现着,连季节也不甚分明了。唯在茶黑色梦中浮现的脸廓比较清晰,清晰到即使穿过二十多年已逝的光阴,仍能分辨出他们的眼眉。

    不懂得他们为何总用风沙洗脸?为何总爱在连着天的野路上飘着、飘着?他们脸上也带着笑,总笑成一朵朵疲倦的残花,饱含着无可奈何的不甘的幽怨。曾多次梦见那些人,梦见自己竟变成其中的一个,也在无涯的野路上跋涉;风扑面来,尖寒如贯胸透肤的箭镞,满眼尽是沌沌的黄尘。……在这不惯飘零的民族里,为他们不甘,同时也担忧着自己的未来——未来可能遭遇的,身不由自主的飘流。……不知从何时起始,我就熟悉那些走盐人了!说来不足为奇,多年前,在江淮一带,走盐已成为荒乱年成人们赖以为活的普遍行业了;盐枭们虽流品较杂,可不像一般传说中那样蛮悍,他们多是乡野上贫苦人,从他们愚拙的动作和朴讷的谈吐中很容易辨明……褴褛污秽的穿着,带一股盐渍和汗水混合的酸味;无论哪个季节,走盐的汉子们,都会成群飘过门前的街道,奇形的鸡公车两边分置着盐篓或叠起的盐包,一路尖声叫喊着,推着车的走盐人那份辛苦就不消说了。亢热季节,他们精赤肩膊,裸露出紫铜色闪油光的肩臂,大块因过度沉重压力而鼓凸的筋肉在肩臂间抖动着,使人联想起犁着干硬黑淤土的老牛,祗是身后差一支有形的鞭子罢了!万千破布条编结成的车襻,带着车身的全重,深深陷进他们的肌肉,推动盐车时,他们肩膊高耸,身子前倾,仿佛拚死命的挣扎,祗为了那点儿不一定能获得的利润,——几百里长途上,到处都是风险,步步都有难关。……寒冬季节,他们祗穿着油硬破烂的短袄裤,迎风冒雪,走在凹凸不平的冰棱上,脸孔、手臂、足踝,都冻成带青的酱紫色,裂出条条的龟纹。

    他们的生活是原始而犷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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