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刹沉迷里醒过来,轻轻的“呵”了一声。天过中晌时,云不但没退开,反而愈积愈厚,愈压愈低了,风舞着漫天遍野的芦花,像是一场大雪,那些白苍苍的芦絮随风舞进窗来,沾在人的衣上,袖上;弟兄们兴高采烈的豁着拳,行著令,熙熙攘攘闹成一片,谁有闲情独抱一野的愁绪,慢慢品味灰云低迷,北风紧急的天地中芦絮轻飘的情境呢?这份情景在关八爷的眼里扩大著,那惨澹的光景似乎全化成身后曾经经历过的烟尘……
“干杯呀,八爷。”
“来呀,干杯呀,八爷。”向老三举着酒盏伸过来,摆出等着碰杯的架势:“我这不成材的老兄弟敬您一杯,瞧,您脸色阴阴的,悒个什么劲儿?!”
“我干,向老三,”关八爷举起酒来,一口饮尽了,缓缓的放下杯,捏住一片正飞过眼前的芦花,又就在嘴边,把它徐徐吹走了,那里面隐藏着他道不出因由的叹息。又转面朝雷一炮说:“老哥,丘上那两位,该替换下来喝一盅了。”瞧着雷一炮跟另一位弟兄拎着酒瓶跨出门,向老三也仿佛从关八爷的声音里感染到一些什么,低下脑袋在沉思中把玩着酒盏,卷起舌尖打了个酒呃说:“当然罗,你是领腿子的人,得常朝远处想,不比咱们迷里迷糊撞日子,撞过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心里阴潮起来,我就会攫住酒,朝醉里走,不会像你这样锁着眉头。”向老三说着,又探手去摸酒壶吃,对方探出手来把他手背轻轻压住了。
“老哥,等卸了盐,那时咱们哥们再泡进酒瓮吧!”关八爷说:“再喝,甭说前头还有个四判官,就是一路平平静静,只怕你那把腿子也会翻进草沟里去了!”两人说着话,又叫一阵哄堂大笑打断了;原来喝得有五分醉意的大狗熊,硬把没鼻子大爷和石二矮子两个揪在一道儿比高矮,结果两人一样高,大狗熊就吸着口涎叫说:“石二,这回你可找着你爹了!”
“结账罢,没鼻子大爷。”关八爷站起身,伸手掏出银洋朝桌子上理开。没鼻子大爷赶来捏起一块,放在鼻洞上嗅嗅说:“嘿嘿,关八爷,您要不是个惯使假钱的,其余的请装回肚兜去,就只这一块也就够了。您临走,我得有句话跟您说——四判官要卷掉万家楼可不是空放的言语,他他,他……”老头儿压低嗓子说:“跟万家楼里头人有勾结,是有人卧底的。”
关八爷把没鼻子大爷拉到客堂外面,也压低嗓子说:“您怎知有人扒灰,有人进去卧底?!”
“喏喏喏,我怎会不知道。”老头儿声音更小了:“前些时,四判官带着一批人来这儿喝夜酒,其中有个压低帽檐的家伙就是万家楼来的,骑着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他们说话的声音虽小,我的耳朵还没聋实呢!”
“好呀!你个臭老不死的!”厨房里那只母老虎可又吼起来了:“我叫您耳朵没聋实?!没聋实?!你一味胡言乱语,只消有一个字漏进四判官的耳眼,老不死的你瞧着罢,下回他们再回程,可就要喊你没舌头大爷了!”
没鼻子一听里面这一吼,急忙伸伸舌头说:“实在抱歉,八爷,遇上这种婆娘,成天听她这种吼劲,我倒宁愿先做几年没耳朵大爷。——落得清静清静。”而关八爷没听见这几句诙谐话,他已经到大榆树下去解他的牲口去了。突然记起一宗事,使关八爷觉得这矮老头的话是句句可信的:十多年前,六合帮覆没那天午间,一行人歇在小荒铺儿里,临行时,没鼻子大爷可不是半开玩笑的说过,要罗老大放机伶点儿,两天前就有缉私营马队下来,勒马在铺后高丘上看望地势的么?!——可惜全身是胆的罗老大没把那番话放在耳里,如今想来只多添一番悔恨罢了!三里湾小荒铺过后,荒路就一直贴着野芦荡子朝前伸,愈走地势愈低,这才算走进荒荡的中心。汉子们趁着酒劲推车,腿底下分外有力,车下的轴唱声和芦梢上的风涛声绞成一片,北面的芦苇挡住风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