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作家之流,在今日所谓的学府文坛,已经不可能像古人那样“目不窥园、足不出户”了。先是长途电话越洋跨洲,继而传真信函即发即至,鞭长无所不及,令人难逃于天地之间。在截止日期的阴影下,惶惶然、惴惴然,你果然寝食难安,写起论文来了,一面写着或是按着,一面期待喜获知音的快意,其实在虚荣的深处,尽是被人挑剔、甚至惨遭围剿的隐忧,恐怖之状常在梦里停格。
截止日期终于到了,甚至过了。你的论文奇迹一般,竟然也寄了出去,跟许多不相干的信件一起,在空中飞着。不久你也在空中飞着,跟许多不相干的旅客挤在一起。
机场、巴士、旅馆、钥三宿敌也显得有点亲切了。
真正开起会来,不少学者虽然大名鼎鼎,却是开口不如闻名。学术界常有的现象,是想得妙的未必写得妙,写得妙的未必讲得妙。古人有“锦心绣口”之说,其实应该三段而论,就是“锦心”未必“彩笔”,“彩笔”未必“绣口”。所以论文而要宣读,如果那学者咬字不准,句读不明,乡音不改,四声不分;或者是说得太慢,拖泥带水,欲吐还吞;或者是说得太急,一口滔滔,众耳难随,那锦心不免就大打折扣,而彩笔也就减色了。
大型的研讨会之类,其实也是一种群众场合,再深刻的论文,再隆重的宣读,也不妨多举实例,偶用比方,或故作惊人之语,或穿插一二笑话,来点“喜剧的发散”。如果一味宣读下去,则除了沉闷之外,还会有这么几个恶果:反应慢的听众会把尊论翻来掀去,苦苦追寻你究竟读到了哪里。反应快的,早已一目十行超过了你,不久已经读完,不必再听你哓哓了。剩下的一些只觉心烦意乱,索性把论文推开,在时差或失眠的恍惚之中,寻梦去了。有一位朋友就说过:研讨会上,正是补觉的好去处。而且,他补充一句,台上一人自言自语,正好为台下众人催眠。这缺德话令人想起王尔德消遣同行皮内罗的某剧,说是教他“从头睡到尾的最佳剧本”(thebestplayI'veeversleptthrough)。
除此之外,会场上还有两样东西令人不安:一样是摧魂的计时铃,另一样是摧耳的麦克风。计时铃是由一位少女的纤指轻轻点按,其声叮咛悦耳,但是传到当事人的耳里,却惊天动地,变成时间老人的警钟,警告他大限到了。这是截止日期的化身,截止的不是悠悠的日期,而是匆匆的分秒,可以称为dead9鄄minute。叮咛一响,时间好像猛一抽筋。机警的当事人当机立断,悬崖勒马。差一点的知道大势已去,无心恋战,没几个回合,也就落荒而逃了。碰到麻木的或是霸道的,对一叠连声的警铃根本充耳不闻,对时光的催租讨债完全无动于衷,简直要不朽了。这时,主席早已扭颈歪头,对他眈眈虎视。台下的众人更是坐立不安,只差大吼叫他下台。“世界上有这么不识相的人!”下一位讲者在心里咒着,也转头向独夫怒目。过了一个世纪,独夫终于停了。从永恒的煎熬中解脱,大众已经无力愤怒,只有感激。
麦克风更是全场成败的关键。一架好麦克风,遇弱则弱,遇强则强,其实是无辜的。可惜济济多士,竟有一大半不知道如何待它,不是把它冷落在一旁,只顾自言自语,害得所有的耳朵都直竖如警犬。便是过分重用,放在嘴边,像在舔甜筒,更像在吹警世的号角,害得所有的耳朵迅雷难避。美国人把麦克风前的怯场叫作mikefright。重用麦克风的讲者却相反,只顾对着它杀伐嘶喊,喊得全场的听众刺耳摧魂,六神无主,麦克风变成了麦克疯,催人欲疯。好不容易那麦克狂风终于停了,宇宙顿然恢复了安宁,听众也才恢复了自己呼吸的节奏。
计时铃叮叮,麦克风隆隆,不觉研讨会已经“圆满闭幕”。满座高朋就将风流云散,离愁顿生。大型国际会议的“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