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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像多达六十幅,比重实在惊人;如果加上版画和素描,自画像更超过百幅。另一特色是这许多自画像从二十三岁一直画到六十三岁,也就是从少年一直到逝世之年,未曾间断,所以每一时期的面貌与心情都有记录。足见画家自我的审视与探索有多坚持,这一份自省兼自剖的勇气与毅力,只能求之于真正的大师。

    这些自画像尤以晚年所作最为动人,一次认识之后,就终身难忘了。伦勃朗本就无意节外生枝地交代一切细节,他要探索的是性格与心境,所以画中人去芜存菁,往往只见到一张洋溢着灵性的脸上,阅世深邃的眼神,那样坚毅而又镇定,不喜亦不惧地向我们凝望过来,不,他并没看见我们,他只是透过我们,越过我们,在凝望着永恒。幻异的光来自顶上,在他的眉下、鼻下投落阴影。还有些阴影就躲在发间、须间,烘托神秘。但迎光的部分却照出一脸的金辉,使原来应该满布的沧桑竟然超凡入圣,蜕变成神采。

    伦勃朗与雷诺阿同为人像画大师,但取材与风格正好相反。雷诺阿之所弃,正是伦勃朗之所取。伦勃朗的人像画廊里几乎全是老翁老妪和体貌平凡甚至寝陋的人物。他的美学可说是脱胎于丑学:化腐朽为神奇,才真是大匠。

    和他的前辈一样,凡·高也从未画过美女俊男,却依然成为人像大师。他一生默默无闻,当然没有人雇他画像,所以无须也无意取悦像主。同时他穷得雇不起模特儿,所以要画人像也无可选择,只好随缘取材,画一些寂寞的小人物,像米烈少尉、画家巴熙、嘉舍大夫等等,已经是较有地位的了。

    退而求其次,凡·高便反躬自画。画自己,毕竟方便多了,非但不需求人,而且可以认识自己,探讨自我生命的意义。画家的自画像颇似作家的自传,可是自传不妨直叙,而自画像只能婉达,内心的种种得靠外表来曲传,毕竟是象征的。相由心生,貌缘情起。画家要让观众深切体会自己的心情,先应精确掌握自己的相貌,相貌确定了,才能让观众解码为心情,为形而上的生命。

    伦勃朗在四十年内画了六十幅油画的自画像,凡·高在十年内却画了四十多幅,其反复自审、深刻自省的频密,甚至超过了前辈,也可见他有多么寂寞,多么勇于自剖了。他频频写信给弟弟,是要向人倾诉;又频频画自己,是要向灵魂倾诉;更频频画星空、画麦田、画不完童颜的向日葵,是要向万有的生命滔滔倾诉。

    就是这十九世纪末最寂寞的灵魂,沛然充塞于那四十多幅赤露可惊的自画像里。在冷肃孤峻之中隐藏着多少温柔,有时衣冠如绅士,有时清苦如禅师,有时包着残缺的右耳,有时神情失落如白痴,有时咬紧牙关如烈士,但其为寂寞则一。伦勃朗把自己裹在深褐色的神秘之中,只留下一张幻金的老脸像一盏古灯。凡·高为了补偿自己的孤寂,无中生有,把身后的背景鼓动成蓝旋涡一般的光轮。两人都不避现实之丑,而成就了艺术之美,生活的输家变成了生命的赢家。

    迈克尔·杰克逊再三整容,只买到一副残缺的假面具。伦勃朗与凡·高坦然无隐以真面目待人,却脱胎换骨。

    中国的绘画传统里,人像画的成就不能算高。山水画标榜写胸中之逸气,本质上可视为文人画家的自画像,反而真正的自画像却难得一见。范宽和李唐是什么面貌,马远和夏珪是什么神情,我们都缘悭一面,不识庐山。所以一旦见到沈周竟有自画像,真的是喜出望外了。

    自画像中的沈周,布衣乌帽、须发尽白,帽底微露着两鬓如霜。清癯的脸上眼神矍铄,耳鼻俱长,鼻梁直贯,准头饱垂,予人白象祥瑞之感。眼周和颐侧的皱纹轻如涟漪,呼应着袍袖的褶痕。面纹之间有疏落的老人斑点。画像可见半身,交拱的双手藏在大袖之中,却露出一节指甲。整体体态和神情,山稳水静,仁蔼之中有大气磅礴。观者对画,油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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