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根据中晓遗留下来的札记由友人编选而成的。这些札记用毛笔或钢笔写在一些零碎的纸张上。中晓生前将它们装订成整整齐齐的三个本子,分别题以集名。本书的写作时间,大约是五十年代末至文革前两年。
一九五五年,中晓在胡风案受审期间,旧疾复发,咯血不止,被允准保外就医,回到绍兴乡下。自然收入没有了,甚至连购买户口米的粮票也没有了,他只得依赖在当地邮局做小职员的父亲苦撑度日可以向他反映自己的困难,包括其他受到处分的人,哪怕关在牢里的也一样。我和石西民素不相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并不敢深信,但后来证明他是其诚的。在那可怕的岁月中,多亏有这样一些人,中晓总算有了一线生机。可是他没有活多久就逝世了。
现在已经没有人说得出中晓离开世间的确切年月了。可以知道的是,他偏偏多活了一些时日,偏偏还再经历一次文革的浩劫。这究境是命运的播弄?还是天地不仁,必须使他尽历人间的苦难?那时他只身蛰居上海,在新华书店做些寄发书刊的杂活,勉强糊口。"文革"一来,苦难和疾病把他拖垮了。据估计,他死于一九六六年尾或一九六七年初,享年三十六七岁。当中晓能够苦撑着生存下来的时候,他是相信未来,相信知识的力量的。他
决不苟且偷生,能活一天,就做一天自己要做的事,这本《无梦楼随笔》就是一个见证。书中生动地表明他是怎样在困厄逆境中挣扎,怎样处于绝地还在内心深处怀着一颗不灭的火焰,用它来照亮周围的阴霾和苦难。当时他的贫困是难以想象的。我们从他的札记里时常可以谈到:"寒衣卖尽"、"早餐阙如"、"写干咯血后""…·之类的记载。据说他曾把破旧外衣补补缝缝改为内裤。他就是在这种极端艰难困苦中,一笔一笔写下他那血泪凝成的思想结晶。
当编者把书稿交给我嘱我写序的时候,正是我即将动身到南方去的前夕。在这短短几天内,我读了经过整理的书稿,又借来中晓那三本札记。一边读,一边心潮随之起伏激荡。我还来不及细细咀嚼,借来的书稿和札记都得交还了。我写这篇序的时候,总觉得未能较深体会这些平凡而又极不平凡的文字的深意。我惊讶地发现,经过一九五五年事件,痛定思痛,我们在许多方面几乎有着同样的内心体验和精神历程。这首先表现在完全出于痛苦的反思上。这种反思是痛苦的,但它是以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来进行的。人的尊严愈是遭到凌辱,人的人格意识就愈是变得坚强起来。这是施加暴虐的人所无法理解的。在那些年代里,中晓以旺盛的求知欲读了他所能得到的书箱。在哲学方面,除马思著作,主要是康德和黑格尔。他也是黑氏(小逻辑)一书的热心读者。札记摘录了大量《小逻辑)的文字,使用的都是贺译。此外,他为了拓广视野,补足自己知识的不足,还读了不少古书。我发觉他对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都予以特殊的注意,这似乎在纠正过去用唯物唯心划线,和轻视思辨哲学的偏颇。札记中还用了不少篇幅来摘录《周易)的文字,可惜很少据以引申出自己的见解。中晓摘录这些文字,一定有他的想法,可惜我们无法悬揣。札记中还摘录了不少基督教圣经新旧约中的文字。这方面比较容易理解。比如札记曾摘录(旧约箴言)的话,"你在患难之日若胆怯你的力量就微小",显然就是和他当时处境与心情密切相关的。
以上是我勿匆读了中晓的札记手稿后的一点印象。这本书的不平常处,就在于它的作者没有想到能发表供人阅读。他那隐闭着的心灵沉思,我们从这本选编而成的《无梦楼随笔》中,只能窥见一斑。要理解他在饱经忠难中所留下的心路历程,即便读了他的全部札记,恐怕也还不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