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歲遊春】
小周雖恤人言,但她照樣來我房裡,沒有遮掩,亦自然沒有刺激,所以亦無
人說我們的閑話。原來想望天下太平歲月不驚,江山無恙,是要人們閑常都有這
樣的德性。
中國人並無西洋那種刺激的革命與戀愛,因為自有好的潑剌。一次有個青年
要見小周,那人是向她求愛不得,到南京進了警官學校,不知因何又返來了。我
說不必睬他,小周卻出去見了,好言相勸,解脫了他。本來如此,不愛他亦只消
好好的說,用不著為難,亦不必傷他人的心。中國人男女之際亦只是人事,遠離
聖靈與罪惡那樣的巫魘,女兒家亦明理無禁忌,所以有這樣潑剌。
小周待人厚道。我怕她喫虧,但她倒是不可被欺侮的。一日午後小周在我房
裡,聽見窗外院子裡有兩位護士小姐說話,比較各人值班勤惰,焉知小周當即出
去對口,幾句話塞住了說話的人的嘴。及她回到房裡,我笑說、「你好厲害,我
可以放心了。」她的直心竟是殺伐之氣,所以她的待人厚道是謙遜婉轉,還比古
印度的忍辱仙人更好。忍辱仙人不正常。
君子直諒,是惟中國文明纔有。佛經裡必說世間苦是無明,西洋人更一苦就
陰慘殘忍,惟中國人苦亦苦得有情有義,以苦來激發志氣,來曉事知禮。小周我
以為她總不言苦,一日傍晚她從外面回來,見我就熱淚如瀉,說道、「這樣大雪
天去漢口收帳,院長不派別人,卻必定派我,下午兩次拉警報,一次我正在漢水
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漢口街上,飛機就在頭頂上急降又上昇,炸死了也無人知!
」她的流淚使我只覺得艷,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艷得激烈。但我要與院長說
去,她又攔阻了我。
小周給我抄寫文章,我給她酬勞她必不要,送給她在大楚報社長室兼了個文
書的職,但是不必去辦公,因為不想妨礙她在醫院的工作。她雖淘氣,但交給她
一樁事,她當即變得正經聽話,限時限刻把來做得好好的。我與啟無永吉住在醫
院裡,僱有車夫,聽差及女傭,自有廚房,我叫小周與我們一桌喫飯。小周本來
極會收拾房間及做菜等家務,但是她總不插言插手。有時我不免怨悵,她道、「
我當然願意服侍你的,且我自信亦會得服侍,但是現在我來干涉,人家會說出怎
樣難聽的話來呢?」蘇軾詩、「乃知天壤間,何處不清安。」只因為她的人不霸
佔。
小周我與她說張愛玲,她聽著亦只覺得是好的。我問她可妒忌?她答、「張
小姐妒忌我是應該的,我妒忌她不應該。」她說的只是這樣平正,而且謙遜。她
連不以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啟無關永吉不生差別,給我做針線,也給他們做針
線。她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來佔有,這就是真的大方。
她的娘去鄰縣,個把月沒有信息,一日小周進來我房裡,她說、「剛纔我出
街,鳥糞落在我衣上,我娘會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襲,是要擔心
,但亦必不會有意外的。子夜歌裡的「端然有憂色」,愛玲驚歎說好,我卻今在
小周臉上纔看見,是這樣的人與憂患素面相見。小周每當大事,她臉上就變得好
像甚麼表情亦不是,連美與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個天地貞信,轉瞬
舊曆年關,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