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她眼眶一紅,卻又眼波一橫,用手比給我看那鞋的
形狀,我聽著只覺非常艷,艷得如同生,如同死。
我又聽她說初進醫院看護一個重病人,那人沒有親屬在近,心裡當她如女兒
,過得幾天到底死了。半夜裡她被叫醒,去服侍亡者斷氣,病是嫌,死是凶,她
當然害怕,但她是見習護士,便亦約制自己,於嫌凶怖畏之上有人事的貞吉。她
又說接生、「分娩時好可憐的,產門開得恁大。」她用手勢比給我看,眼波一橫
,不勝清怨,她每凡用手勢比物,極像印度舞裡的指法,又她每有像小女孩的眼
睛一橫,幾乎是敵意的,因為心事莊嚴,在人世最真實的面前,即刻變得她是她
,我是我,好像我對她未必知心,可是我覺她說生老病死,還比釋迦說得好。
小周的父親在時,當她這個女兒是寶貝,她娘現在亦樣樣都聽她,因為她曉
事。她提起父親,即嘖嘖責怪、「我父親嗄,幾愛跑馬的!」她娘又愛款待人家
,小周道、「我娘現在還是一樣,有甚麼好東西總愛給人家的!」說時亦嘖嘖責
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寧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覺得非常好亦是他
,非常壞亦是他,如許負相曹操,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但這自是中
國的,沒有一點ical,而女子則如山谷詞所形容「思量模樣可憎兒」,但亦自
是中國的,並非西洋那種愛與恨。中國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覺得拿他無法,而雖普
通人,亦各人頭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蕭何,敗也是你蕭何」,他要這樣,你只
覺他如天如地,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這種宜嗔宜喜的批評人
,使我曉得了原來有比基督的饒恕更好,且比釋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態度
。
我變得每天去報館之前總要看見小周,去了報館回來,第一樁事亦是先找小
周。有幾次午後我回醫院,剛剛還見她在廊下,等我進房裡放了東西,跟腳又出
來,她已逃上樓去了。我追上樓,又轉過二樓大禮堂,四處護士的房門口張過,
都不見她,我從前樓梯上去,往後樓梯下來,也到前診療室配藥間都去張了,只
得回轉,卻見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裡像個無事人一樣。她就有這樣淘氣。
飯前飯後,我常與她到後門口沙灘上去走。長江天險,古來多少豪傑,但我
們只是這樣平常的兩人。我見唐宋以來的畫冊,畫古今江山,從來亦不畫赤壁鏖
兵,卻畫的現前漁樵人家,賈舶客帆,原來是這樣的,人世虛實相生,故能不被
赤壁鏖兵那樣的大事塞滿,而平常人並無事故,倒反如實,是人世的貞觀。沙灘
上可以坐,兩人坐了說話,又蹲到水邊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紹興媒婆說的越看
越滋味,我說你做我的學生罷。但過得多少日子,又說你還是做我的女兒。後來
又說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覺得諸般都不宜。詩經裡「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沒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覺拿她沒有法子。我道、「
我看著你看著你,想要愛起你來了。」她道、「瞎說!」我仍說、「我們就來愛
好不好?」她道、「瞎說!」兩人這樣的說話,她可是亦不驚,我可是亦沒有心
思沈重。
我們的連不像是愛,不但她未經慣,我亦未經慣。她早就曾說要離開此地,
到武穴醫院,為甚麼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