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定真香】
莊子裡寫幾個形骸有殘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鐵拐
那樣的醜怪,亦可與年青漂亮的韓湘子何仙姑同列為八仙的,但亂世情意漂失,
便道德文章學問亦於身不親,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來,我倒成了個落落難合
的人了。
我這樣隨和,但與儕輩從來沒有意思合作,以此每受期望我的人的譴責,我
亦怕這是我行動的條件不具。但與現在的賢達們,實在亦沒有甚麼好弄頭。魯迅
在他的儕輩中最是個難相與的人,這一點我很能明白。即古來志存天下,開基創
業之主,亦是與市井之徒,連字都不識得幾個的人們共舉大事,而縉紳先生則於
他們完全無用。他們不得於儕輩,但是能與天下人為知己。我不如他們,寧是因
我對儕輩尚戀戀多有顧惜。
大楚報便也是排字鑄字印刷的工人小編輯小事務員等與我彼此相安,不費心
機,他們之中雖有笨的壞的調皮的,都不致弄到我不樂。我對他們,還比對沈啟
無關永吉潘龍潛更有個朋友之意。沈關潘三人是我帶來,一個當副社長,一個當
總編輯,一個當撰述主任,對這三人是我也愛才,而他們也敬我憚我,但總不得
投機。
潘龍潛不過三十年紀,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愛,且又細緻,又
活潑,本性也誠實,做事也還施展得開。但他必要做個非凡的人,不知從那裡學
來了ical。我與他說,你就不要學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
發見,我說你只好比一隻小雞在院子裡啄草覓食,忽然瞥見一條青蟲或甚麼了,
側起頭唧唧叫,兀自驚疑不已。他愛機鋒,我說話就用機鋒逼他,他著實佩服,
但知道我並不看重他所辛苦學得來的東西,他總想從我面前避開。
關永吉則是進步分子,但又只是讀了蘇俄的小說,因他原是個忠厚人,就當
真學起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來。一樁事上他手,他就渾身緊張。他又要出週
刊,又要出叢書,又要領導編輯部同人,又要發展報館的社會服務,加上空襲,
更使他氣急敗壞。連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編輯部走不開,延
期又延期。我與他說,你把甚麼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驚奇」,編輯部已被你
殺得人仰馬翻了,你還不夠。從今起只許你聽令,不許你再貪多造作!他雖然知
道被我這樣說了就要當心,但是他不能靜,因為一靜下來他就要變得甚麼都沒有
。
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會做詩,原與廢名俞平
伯及還有一個誰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學術空氣及住家的舒服溫暖,在他
都成了一種沈緬的嗜好。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擺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
肉之軀在藝術邊外的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
我與啟無初來時未帶冬衣,不知漢口大冷,頭幾天大楚報尚未接收,一個朋
友送來五萬元,我先給啟無做了一件絲棉袍子,剛好如數。每日渡漢水,在漢陽
堤岸上走時,啟無儘埋怨絲棉袍子不夠熟,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聽
他念誦得多了,因道、「我還只穿夾衣,你可是問亦不問一聲。」又行李搬來漢
陽,一隻皮箱我與池田替換拎,啟無竟能安然,我拎了幾段路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