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就同去好不好?我說、「理他呢,你也不要
走,還是我們兩個玩玩吧。」可是去玄武湖已經太晚了,此外亦想不出地方,我
留他又坐得一回,只得對於寸寸的斜陽有依惜,意意思思的也無多話說。好吧,
我就同了他去。
那懇談會是在日本大使館一等書記官清水董三家裡,司法行政部長羅君強,
糧食部長顧寶衡,駐滿洲國大使陳濟成等已比我們先到。宣傳部長林柏生後來。
日本人惟清水及新從華北調來的池田,清水給我介紹他,我連姓名亦不記在心上
。諸人坐攏一桌聚讌,我先只飲酒不開口。聽見清水問、「日本憲兵檢查城門口
及火車站的現狀,中國人民諒解麼?」陳濟成答、「中日既親善一體,當然諒解
。」我不禁發話道、「我說不諒解。譬如中國憲兵檢查東京大阪的交通站,日本
人至少清水先生就不喜。」清水歎道、「總之當初兩國不該打起來。」話題轉到
了這幾年來的戰爭。那羅君強,過去是蔣先生的祕書,他就敘述南京撤退時的混
亂,及初到武漢時佈置未定,彼時日軍不急追實是個大錯,若彼時躡跡急追,不
但武漢即刻陷落,連要退到重慶亦措手不及,早已一舉終結戰爭了。我聽了大怒
,說道、「歷史一筆為定,但不像你說的輕佻,中國不亡自有天意,豈在一戰略
的得失?」在座諸人一時寂然。
飯後到客廳裡又談。郭秀峰說,希望日本解除對中央通訊社的統制,新來的
池田就斥責道、「這種事原沒有約束規定,但是日本要這樣做就這樣做了,你卻
只會得求情,枉為你是國民政府的長官!」郭被說得面孔發熱。我想此人倒是真
曉得尊重中國的,但他也不要太目中無人,我就安著一個心要鬥他一鬥。恰值顧
寶衡問日本戰時糧食能否自給,池田答,完全自給,不靠外米。我就駁他,引最
近一篇日本的散文為證。那篇文字原為宣傳克苦奉公,寫一個教授病倒,親戚送
來五升米,那女兒專為留起給父親喫,他喫了歎說,今天我纔知日本米的味道好
。我道、「可見日本國內已不易喫到日本米。」我因責池田、「中日戰爭於今六
年,不應再如此說話不誠實。」池田當下滿面飛紅,只是微笑。我亦隨又喜愛他
的老實。散會時他走到我面前,給我一張名片,上印著池田篤紀。
翌日池田來訪。他三十六歲,比我小兩歲,生得劍眉赤面,筆筆都正,倒是
英雄相,穿一套藏青西裝,那藏青的顏色稍稍帶寶藍,就連他的人都有了新意。
我見他進來,聯想到小時我四哥從田畈裡回來,剛走進屋裡,只覺屋裡都是他這
人。自此為始,池田每隔三五天總來一來,我亦漸漸的去回看他。
與池田相識纔一星期,一日他來我家,見稿子攤在檯子上,他問可以拜見麼
,我一想他是日本人,但亦不怕,說「也可以」。那是我有感於太平天國敗亡時
忠王李秀成的供狀,我將來逃走,也要留這麼一篇文字在世上,文中歷敘和平運
動事與願違,結論日本帝國主義必敗,而南京政府亦覆沒,要挽救除非日本昭和
維新,斷然從中國撤兵。而中國則召開國民會議,如孫先生當年。我寫了三天剛
剛寫完,凡一萬一千字,不是為發表的。池田看了幾頁,問可以拿回去看麼,我
又想到他是日本人,但我不喜世上有這麼多祕密嚴重,照樣答他「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