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则舜因尽己之性而同时便已尽人之性了。中国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应该从这里讲进去。换言之,则是天下无不善之人,因此孝子不待于父母之感格,而早已尽了父母之性。因此说尽己之性便可以尽人之性了。
人不仅当孝于家庭父母,还当忠于世界人类。但世界人类并不忠于此一人。若此一人是圣人,他当知,世界人类所以不忠于我者,自有种种因缘,此种种因缘,在中国古人则也说它是命。
照理,天赋人以善性,人能率性而行便是道。则大道之行,是极为自然而又是当然的,而且也是必然的。但大道终于有时不行,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在圣人知命者,则说是命也。因大道既本于人性,故说道不远人,则照理应该没有人反对道。道既合于人类天性之普遍要求,而又是尽人可能者,而终于世界有无道之时,行此大道者,终于所如不合,到处行不通,这又为什么呢?中国圣人则说这是命。若用佛家术语说,则其中有种种因缘,而那些因缘,又未必尽为人所知。所可知者,则其中必有种种因缘而已。圣人知道了此一层,认为此是命。
如上所讲,中国古代思想中所谓命,可涵有两义。一是命在我,使我不得不如此做。一是命在外,使我如此做了却不一定做得通。孔子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此乃孔子之知命。让我再举一浅例,如政府派我出国办理一交涉,我的使命我知道,但我所要办交涉的对手方,我可不知道。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必该同时知道此两面。在庄子书里,也常讲到这些话。只因庄子太注重在命之在外而不可知的一面,对命之在我而可知的一面,没有能像儒家孔、孟那般把握得紧。因此,孔、孟与庄周,同样是乐天知命,而孔、孟更积极。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天赐给人类以至善,连我亦在内,我得此至善之性于天,我对天复何怨?至于人之不善,因其牵累于种种外在因缘之故,今我独幸而能摆开了此种种外在因缘,我当自庆幸,而悲悯人,那于人又何尤呢?我则只在我所知所能的一面尽力,此之谓下学。但由此上达,即面对着整个的天命。世人因其牵累于外在之种种因缘而不我知,那只有天,该能知得我。这是孔子的一番乐天知命之学,这正代表着东方中国人一种最崇高的宗教精神呀!
九
上面所讲,算把古代中国人对于“性”“命”两字的涵义,约略都说出了。性命即是人生,上面已说过,因中国古人看人生,不专从其所赋得的生命看,而进一步从所赋得的生命之内在本质及其应有可能看。换言之,即从生命之内涵意义与其可有价值方面看。而且不仅从自己一面之努力与奋斗进程看,还从其奋进历程之沿途遭遇及四围环境看。这是古代中国人的性命观,而它已包有了全部的人生观。
但上面所讲,实则偏重在道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挟带有一种极深厚的宗教情绪,教人积极地向前。后代中国人,渐渐转移目光到理世界。用近代术语讲,此乃一种科学精神逐渐换出了向来的宗教情绪,因此后代中国人对性命两字的看法,也连带有些处和古代中国人不同。在古代中国人意见,命有一部分可知,一部分不可知。可知者在己,在内。不可知者在天,在外。人应遵依其所知而行向于不可知。人人反身而求,则各有其一分自己可知的出发点。人生如行黑暗大旷野,只有随身一线灯光,但凭此一线灯光所照,四周黑暗则尽成为光明。行人即可秉此勇敢向前。行到哪里,光明即随到哪里,四围黑暗都驱散了。而此一线光明,则人人皆具,因此人人尽可有光明。但若要驱散此大旷野中全部黑暗,则无一人可能。此是性命之古义。但人总想多驱散些四围黑暗,于是不向自身求光明,而转向外面去求光明。后代中国思想,便逐渐有些转移到这一面。
宋儒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