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河拖着疲惫不堪的腿,艰难地向前移动着。他一手掌着盏豆油灯,一手不时地撩着搭到膝下的破麻袋片,两只金鱼泡似的凸眼睛里喷出比豆油灯的灯光更加明亮、更加炽烈的光焰来。煤洞子很矮,他被迫弯下了本应该挺直的腰,象一只刚刚直立起来的猿,困惑而迷惘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他的膝头受了伤,伤口已经化了脓,肮脏而粗糙的麻袋片碰到伤口上便一阵阵揪心的疼痛。他索性将麻袋片儿提起来,掖到了腰间的草绳上。
一个壮年男子肉体上所具有的一切,全坦荡自然的暴露在昏黄黯淡的灯光下,没有羞耻,没有愧疚,更没有地面上那个人类社会所具有的一切虚伪的斯文,他就是他,一个牛一般健壮的男人!男人身上所有的一切他都有,强健的结成块的肌肉,坚硬稠密的络腮胡子,发达的胸毛和腿裆下那一串黑乎乎却并不累赘的东西。
油灯的灯光照亮了他严峻而阴冷的面孔,也使得煤壁两旁那一张张被疯狂和愤怒扭曲了的脸庞在黑暗中不断地凸现出来。他每前进一步,灯光中便出现了一些新的面孔,而身后的老面孔便被恶狠狠压过来的黑暗吞噬了。这些面孔和他的面孔一样,全被煤灰搞得黑乌乌的,看不见一丝肉色,惟有眼球和牙齿是白的,也惟有眼球和牙齿,确凿地证实了一个个生命的存在。
这十几丈深的地下充斥着人肉、鲜血和等待死亡的生命——八十多条健壮男人的生命呵!
他是他们的代表。他要走到下窑口,坐上大方筐,上窑和窑主楚保义谈判。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明白:他代表了八十多个男人,八十多个男人都把求生的希望、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是自告奋勇做这代表的。
窑上传下来了楚保义的条子,西河寨的拉筐窑伕刘叔伦便把大伙儿分批找到迎头的煤窝子里商量。大伙儿的反映不一,有的主张谈判,有的主张不理睬,还有的人竟主张立即出炭,恢复工作。持此见解的人认为:谈判无疑是送死,姓楚的心狠手辣,决不会答应窑伕的任何条件,他能把窑伕们卡死,而窑伕们却卡不住他。不睬他也不行。八十多名窑伕从昨日起就断了食,以往暗中扣下的煎饼、窝头已分吃干净,死守下去只有饿死,唯一的出路,只有恢复工作。
刘东河闻听此言,勃然大怒,恶狠狠地骂道:“谁再提出炭,我日他祖宗十八代!你们怕死,老子不怕!老子上窑去和姓楚的谈!”
“慢”,刘叔伦一把将他扯住了,“咱们再商议商议吧!如果暂时不睬他呢?我就不信姓楚的敢把咱们这八十多号人饿死在窑下!”
刘东河凄然一笑:“咱们凭什么要饿死?他楚保义凭什么不让我们上窑?老子们干够了一个大班,咱们有理哇!”
“姓楚的跟谁讲过理?理是他妈的婊子的屄,谁有钱谁操!”
“可我要叫他讲理!”
“他要不听呢?”
“我告官!只要咱们上去一个人,大伙儿便全有救了!官府不理,我就到村里喊人,领着乡亲们揍这些婊子养的!”
刘叔伦明白了东河的意思,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紧紧搂着他,泪珠儿洒了他一肩:“好兄弟,去吧!千万小心!”
刘叔伦抖颤着手,为东河点亮了油灯。
撑窑门以后,窑上对窑下的一切供应都停止了,不但一日三顿饭食不送下来,每日一小桶灯油也不送了,大伙儿便把各自灯盏里的油全部集中,节约使用,不到必须已不再点灯。
油灯的灯火,给阴黑的地下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明,东河从那燃烧着的火苗里看到了久违的太阳,看到了阳光下的大地,大地上的万物。一种对阳光、对土地、对族里亲人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就在点燃油灯的那一瞬间,他便决定了:只要此番能逃离这个魔窟,他今生今世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