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也会有人敲门要她出诊。她去乡下看望儿子,半夜,一个汉子来叩门,急茬地请她去接生,一个难产的妇女濒临死亡。她跟人出去了,儿子追她,喊她,摔倒了。
“妈妈!——我摔倒了……”
好儿子,他需要的仅仅是母亲的扶持。他是趴在地上撒娇呢?还是真摔疼了?不知道。
“妈妈!——我摔倒了……”
干吗不扶起儿子?干吗那么狠心抛了他就走了?仅仅用你几秒的时间,仅仅用你一个含嗔的笑,儿子就会满足地破涕为笑。干吗要让他在地上哭叫了那么久啊?!
母亲大半辈子曾为多少婴儿接生啊?挽救了多少生命啊?可面临自己的儿子大林的牺牲呢?她却无能为力了。
在这刹那之间,大林同时闯入四个亲人的记忆。那生活的片断是零碎的,无法连贯的。他们四个人也无法交流。看他们的表情,却仿佛互相都看见了彼此正在回忆的场景,仿佛大林在这儿,同他们一起又生活了一回。
“小江……无论我们的事成不成、我都要尽心帮助你……”
“军装不是给你照相的……”
“我上干校,大林,你跟着我干什么?”
“妈妈!——我摔倒了……”
记忆是被剪碎了的,不一定包含着理性,不一定会概括一个人的一生。林母从日记本里找出的这最后一张照片却可以概括一切。概括大林的孝顺、情爱、依恋和抉择。这是团宣传干事在炮击开始之后,大林泅渡之前抢拍的。照片上晨雾迷蒙和背景是山凹,依稀可见山口那儿露出了河水转弯的地方,布满卵石的河滩。大林在下水之前,回了一下头,照相机留下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瞥。他好像是回头望着北方啊!母亲的目光不敢在照片上多留连了——儿子,儿子!他就这么赤条条地去了啊……不管大林的战友们怎么说,不管报纸上怎么说,母亲执拗地认为大林“临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儿,在坦克前边呼叫“向我开枪”时赤条条!在战友背上合眼的时候赤条条……赤条条!什么也没带走!她在英模事迹展览大厅第一次看到这张放大照的时候,就这么想。这个念头是根深蒂固了。她在展览大厅的时候就忍不住泪了,在儿子照片前面蹲下,走不动了。江曼把她搀到宣传板的后面,她放出了悲声。
老伴无言地立了好久,才道:“别引得旁人也伤心。走吧,再看看。看看就走吧。大林不喜欢你这样……”
是,再看看。再看看这片河滩,河滩,除了鹅卵石,还是鹅卵石……
忽然母亲跌跌撞撞从山坡冲向河滩了。她完全不像五十七岁的女人,跑得那么猛,那么快,白发在下午的阳光下飘散。她一下子跌仆在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上,又慢慢地跪着直起腰,泪流满面,两手抓着石头。只有在近处,才看得清老人手里的鹅卵石虽然粗糙,却是锰红铜绿,色彩斑斓。
江曼和小林把老人搀了起来。
林海孟说:“走啊?”
林母重复道:“走啊。”
只有烈士的父母才会有这样的默契,他们说“走”,是沿着大林跑过的河滩再走一遍,仿佛要寻找什么。他们向着滚滚翻腾的曼温河走去,此时此刻,太阳正在西沉,天边的火烧云浸入水里,宽宽的江水一片火红!那江水烧沸啦!这威严孔武的战场,还保留着炽热!四个人走到江边,老母亲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她踩入那水中的霞云里,她的膝浸在初夏的波涛里,江曼和小林拦也拦不住。
她听到儿子的呼唤了吗?
她是那么执着,脸上写满了梦幻和严峻。可是她终于站住了——这时候,有几个穿筒裙的姑娘从河对岸的山上,从界碑旁边走了下来……
两位老人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列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