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是深思的障碍、哲学的坟墓。因此,必须追求故意的间离、阻断和陌生化。
我发觉即使是今天的文化学术界,对于魏晋名士的评价也往往包含着很大的误解。例如,肯定他们的,大多着眼于他们“对严酷社会环境的侧面反抗”。其实,他们注重的是精神主体,对社会环境真的不太在意,更不会用权谋思维来选择正面反抗还是侧面反抗。否定他们的,总是说他们“清谈误国”。其实,精神文化领域的最高标准永远不应该是实用主义,这些文人的谈论虽然无助于具体社会问题的解决,却把中国文化的形而上部位打通了,就像打通了仙窟云路。一种大文化,不能永远匍匐在“立竿见影”的泥土上。
以魏晋名士为代表的游戏反叛型文化人格,直到今天还常常能够见到现代化身。每当文化观念严重滞后的历史时刻,一些人出现了,他们绝不和种种陈旧观念辩论,也不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或反抗者的形象,而只是在社会一角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唱着奇奇怪怪的歌,写着奇奇怪怪的诗,穿着奇奇怪怪的服装,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他们既不正统,也不流行。当流行的风潮撷取他们的局部创造而风靡世间的时候,他们又走向了孤独的小路。随着年岁的增长、家庭的建立,他们迟早会告别这种生态,但他们一定不会后悔,因为正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岁月,使他们成了文化转型的里程碑。
当然,这里也会滋生某种虚假。一些既没有反叛精神又没有游戏意识的平庸文人常常会用一些故作艰深的空谈,来冒充魏晋名士的后裔,或换称现代主义的精英,而且队伍正日见扩大。要识破这些人并不难,因为什么都可以伪造,却很难伪造人格。魏晋名士再奇特,他们的文化人格还是强大而响亮的。
对于以陶渊明为代表的安然自立型的文化人格,中国民众不像对魏晋名士那样陌生,也不像对三国群雄那样热络,处在一种似远似近、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中。
这就需要多说几句了。
现在有不少历史学家把陶渊明也归入魏晋名士一类,可能有点粗略。陶渊明比曹操晚了二百多年。他出生的时候,阮籍、嵇康也已经去世一百多年。他与这两代人,都有明显区别。他对三国群雄争斗权谋的无果和无聊看得很透,这一点与魏晋名士是基本一致的。但细加对比,他会觉得魏晋名士虽然喜欢老庄却还不够自然,在行为上有点故意、有点表演、有点“我偏要这样”的做作,这就与道家的自然观念有距离了。他还会觉得,魏晋名士身上残留着太多都邑贵族子弟的气息,清谈中过于互相依赖、过于在乎他人的视线,而真正彻底的放达应该进一步回归自然个体,回归僻静的田园。
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非常重要的三段跳跃:从漫长的古代史到三国群雄,中国的文化人格基本上是与军事人格和政治人格密不可分的;魏晋名士用极端的方式把它解救出来,让它回归个体,悲壮而奇丽地当众燃烧;陶渊明则更进一步,不要悲壮,不要奇丽,更不要当众,也未必燃烧,只在都邑的视线之外过自己的生活。
安静,是一种哲学。在陶渊明看来,魏晋名士的独立如果达不到安静,也就无法长时间保持,要么凄凄然当众而死,要么惶惶然重返仕途。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大量立誓找回自我并确实做出了奋斗的人物,但他们没有为找回来的自我安排合适的去处,因此,找回不久又走失了,或者被绑架了。陶渊明说了,这个合适的去处只有一个,那就是安静。
在陶渊明之前,屈原和司马迁也得到过被迫的安静,但他们的全部心态已与朝廷兴衰割舍不开,因此即使身在安静处也无时无刻不惦念着那些不安静的所在。陶渊明正好相反,虽然在三四十岁之间也外出断断续续做点小官,但所见所闻使他越来越殷切地惦念着田园。回去吧,再不回去,田园荒芜了。他天天自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