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战争的岁月里,漂泊流浪的岂只犹太人。在苦难的中国大地上,人们被炮火驱赶着,把自己的家园遗失在遥远的记忆里。记忆虽然遥远,却永远是鲜明生动的,让人回想思念,感到又沉重,又丰富。毕竟还是有乡可离,有井可背,可以有打回老家的愿望。
孟家人逃出北平已经四年了,又出昆明城,躲藏在乡下也已三载。自珍珠港事变以来整个战局有了变化,日机轰炸有所收敛。根据同盟军的需要,中国派遣了远征军到缅甸和英军联合作战。由于英军对中国作战多有顾忌,先是贻误战机,后又配合不力,腊戍等几个大城市陆续失陷,远征军一部分退往印度,一部分回国,沿途遭受敌人追击,又经过毒蛇出没,蚊蚋成阵的森林,十万大军入缅,只有四万归来。而日军向滇西进逼,云南西部成为战略重地。五月间日军攻下了畹町、芒市、龙陵、腾冲等几个重要城市,昆明人从长期轰炸中刚得到一些喘息,又受到边城沦陷的威胁,大学乃有迁校的议论。但是一般来说,生活比轰炸时正常多了。后来迁乡的各学校陆续回城,大学的先生们,动作素来不敏捷,只有少数人在城里找到房子,大多数人仍然安居在田野间。
快放暑假时,下学年的聘任成了人们关心的问题。有一天,李涟从系里带回一封给孟弗之的信,一个大信封,名字写得有栗子大,一看那龙飞凤舞的笔迹,就知此书法只能出自白礼文之手。
“好久没有消息了,居然有信来,大概要回来了。”弗之打开看时,果然是白礼文过足了云烟、云腿的瘾,表示要回到学校教书了。他明白白礼文擅自离校一年,再回来任教是很不合适的,又知江昉的明确态度,但心下很可惜白的才学,若不聘他,这才学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便想再了解一下各方面的意见,不料过了几天,白礼文突然出现。
白礼文依旧趿拉着鞋,好像在一个村子里串门一样,进门向弗之深深鞠了一躬,这在他是少有的礼数,喊一声孟先生,便自己坐下。老金挑着一担行李,放在院中,拿下两只火腿,摆在桌上。白礼文说:“你若是说我送礼,可就小看我了。我是想,也就是孟弗之还是个好人,该吃这火腿。”弗之说:“我自然懂,老兄这一年生活怎么样?”白礼文说:“好!好!好得很,土司家老太太去世了,我写了碑文,词藻华丽不同一般啊!还有哪个人写得出!”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卷纸,递给弗之欣赏。弗之展开大致一看,心想,这种谀墓之文,写到如此也是一绝了。“那土司特别敬重你老孟先生,”白礼文说,“他读过你几篇文章,把你的《中国史探》弄了一个手抄本——当然是叫别人抄,也算得个通灵性的。对我可差得多。”他突然停住话头,不说下去。
孟弗之问:“老兄现在有什么计划?”“现在要找个住处,”白礼文回答得很干脆,把两只鞋轮流脱下,在椅子腿上磕灰,“再找个饭碗。”孟弗之说:“饭碗问题从长计议。现在大家都回城了,你还愿意往乡下?”“城里房子不好找,又不如乡下自由。”这时碧初出来,要弗之跟她到厨房,低声说:“惠枌他们的房子空着,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钥匙在我这里,莫若先给白先生住?”弗之点头,过来对白礼文说了。白先生大喜,当时接过钥匙,从桌上拿回一只火腿,说:“你家人少,一只也够了。”自往山下去了。
在城里找房子,钱明经当然属于最先成功的一批,他恳切请求惠枌一同返城。惠枌犹疑过,因想既不能离婚,也只能努力和好,在城里画友们来往较方便,便同意一起迁城,碧初等都觉得她家的危机已经过去,暗自欣慰。
白礼文进人钱家,依然榻燃烟灯,壁悬火腿,过他的悠闲日子,跑警报这一项内容基本取消,他便恢复了以前的写字癖好。他每写一字,必从甲骨文、大篆、小篆、汉碑、魏碑、宋体的字体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