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蒙书,有的书名也是亲切的,像用糖果把人哄过来,然后对他说,监狱欢迎你,宝贝。比如有一本《小儿语》,作者声称“谐其音声,如其鄙俚”,是专门为小孩儿编的,“使童子乐闻而易晓”,打开一看,却是“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等等;还有《小学诗》,总该是“床前明月光”之类了吧?却是“自古重贤豪,诗书教尔曹。人生皆有事,修己最为高”。
不知内情的,会以为古代编教材者,和今天的人一样,是恨小孩子的。其实不然。至少,在古代拿《三字经》给儿子开蒙,比今天拿《三字经》训子,更有慈爱之心。
《三字经》有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我们不能怪《三字经》里边的道理陈腐,那毕竟是好几百年前的东西,换我们今天的类似教材(比如各种新编三字经),放上几百年,岂止陈腐!我们也不能说古代的蒙书内容单调,它们是为古代社会而编的,你不能指望孔门四科里有什么物理化学。
如果说有什么意见,那就是,古代的蒙书,几乎没有一种是供阅读的(《二十四孝图》或许是个例外)。有名的《幼学琼林》,里边讲了不少人事,然而是这样讲的:
“王衍清谈,常持麈尾;横渠讲易,每拥皋比。尾生抱桥而死,固执不通;楚妃守符而亡,贞信可录。温桥昔燃犀,照见水族之鬼怪;秦政有方镜,照见世人之邪心。”
这是什么?只有听教师讲了。古代的小学生,在达到能自己看《史记》的程度之前,没有什么故事可读,而我们知道,读故事是想像力的训练,——幸好古人有祖母,会给孩子讲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村里有社戏,声色俱全。
古人难道厌恶叙述的过程吗?或许还真有一点。唐宋之际,最流行的发蒙读物是《太公家教》,作者说编这小书,“讨论坟典,简择诗书,依经傍史,约礼时宜”,几乎是无所不包的宝典,结果呢,只有两千多字,句子也只能如“巢父居山,鲁连海水,孔明盘桓,待时而去”,便这样,还被指为浅陋。做孩子,一大乐趣是翻开一本有趣的书,像进入一个新鲜的世界,那里面的一字一句,都读得心跳,这样的乐趣,古时的孩子有吗?我有点怀疑了。
古人给孩子提供的精神食粮,是压缩饼干。最早的《仓颉》《史籀》之类,四言一句,情有可原,因为那是识字课本。后来说故事、讲道理,为什么也如此干巴巴呢?古代罗马的年轻学生,可以读到荷马、米南德、维吉尔的改编段落,还把那些场面,自己一五一十地表演,我们为什么没有让孩子读……读什么呢,在有三国西游之类的小说之前,还真没什么可读的。
四字一句,还有人嫌多。朱熹写过一篇墓志铭,全篇三言,“朱氏女,生癸巳”云云,只用了四五十个字,就把人家的一生说完了。我不相信,写作者如果对题目有任何热情,会简略如此。他的学生陈淳编的《启蒙初诵》,全篇三言,是《三字经》的先声。为什么用三言呢?他解释说,儿童不能说很长的句子,——还有更奇怪的理由吗?
后来就有了《三字经》了。里边的道理,和《太公家教》或更早的蒙书,大体一样,只是每句少了一个字。可惜近代外力横来,打乱了我国文化的进程,不然,显然可以期见的,是会出现《二字经》,甚至《一字经》,直至大道无言的无上境界。
《三字经》是供背诵的,而问题在于,古代的教师,并没有同时给孩子提供丰富有趣的读本。但即便是用来背诵,背《三字经》也不如背些更复杂的文本,因为语言的训练就是头脑的训练,只有复杂的句子,才能发展条理。有的人说一句话想半天,想出来的却和前面的话不搭界,在我来看,此人如非领导,就是他小时候的塾师唯恐孩子不懂,只对他使用简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