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骗新书》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书,作者张应俞,生平不详。他把所见所闻的一些骗例,汇集起来,一共八十几种,细细解说,意在教人防骗。这本书流传不广,在国内渐渐地就找不到了,几十年前学者从国外抄回,让它再逢盛世,本来只收在几种丛书里,不料忽如一夜春风来,越是稀奇古怪的书,越在地摊上畅销,我见到的一个书肆,种种骗书,摆了几十样,《杜骗新书》,便在其中了。
这类书是教人行骗,还是教人防骗?从出版者到读者,大约两种用心都有吧。在我看来,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是没用的。诈骗有两种,一种是职业的,一种是发自本心,见机起意。前一种,另有秘密的传授,从骗书中是学不会的;后一种,并不用学,人人皆可无师自通。防骗呢,前一种防不住,后一种防不得,若人人提防,社会也就瓦解了。
《杜骗新书》里的故事,也有两类,一类是普通人骗普通人(还有些是盗劫之类,实和诈骗关系不大),一类是职业骗术。我对职业骗子,一向是有点佩服兼好奇的,觉得如果没有他们,我们的愚蠢,不知要伊于胡底。世有秦始皇,便有徐福、卢生,有汉武帝,便有栾大、少翁,有唐玄宗,便有叶法善、罗公远,有宋徽宗,便有郭京、叶灵素,有明世宗,便有陶宗文、蓝道行,我们用石头砸脚,便要流血,用门挤脑袋,便要昏沉,甘于懦弱,出门就遇见强梁,喜欢为王前驱,自会有主子寻来,要是大做蠢事,却无不好的结果,岂不没天理?
民国时,艺人连阔如写《江湖丛谈》,曾举一“换洋面”的例子,说被骗的新闻上了报纸,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一骗术便失效,所以将骗术公开,最能防骗。但这一防骗的途径,并不可靠,公开过的骗术,仍在奉功,手法略一改变,我们就上当。《杜骗新书》中的第一条“假马脱缎”,以及后面的“路途丢包行脱换”等,便是后来人称“流星赶月”的骗术,至今屡屡得手,可见对我们的心智来说,一些骗术,可谓正中下怀,有的时候,刚刚说完别人,立刻轮到自己。唐代韩愈,侄孙女婿李干吃丹药吃死了,韩愈为他写了一篇墓志铭,声讨服食之“杀人不可计”,“后之好者,又曰彼死者皆不得其道也,我则不然……及且死,又悔。呜呼!可哀也已,可哀也已”,可谓分析明白,然而他自己,老了身体不中用,偷偷吃硫磺,结果呢,白居易有诗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
《杜骗新书》里的一些骗术,福寿绵长。往前说,宋代洪迈《夷坚志》“关王幞头”条,记潼州关公庙的巫祝,偶然发现某人的相貌同庙中黄衣神像极为相似,便托这人到市中定造一个大幞头(一种帽子),店家久不见来取幞头,后至庙中,见黄衣神像,正是来店令造大幞头的人,“悚然谓为神,立捧献之,事寖淫传,一府争相瞻敬”。《杜骗新书》中“僧以伽蓝诈化疏”条,与此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骗财物,另一个骗人信奉,正是同一渊源。往后说,小说《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这和尚积年剃了光头,把盐搽在头上,走到放牛所在,见那极肥的牛,他就跪在牛跟前,哄出牛舌头来舔他的头。牛但凡舔着盐,就要淌出眼水来。他就说是他父亲,到那人家哭着求施舍,施舍了来,就卖钱用,不是一遭了。”这个故事,正是《杜骗新书》中“和尚认牝牛为母”条,区别只在一个是公牛,一个是母牛,故有认父认母之别。再往后说,晚清丁治棠《仕隐斋涉笔》写小偷对布贩说,我要偷那家的茶炊壶,你看见了,不要声张,布贩说,你偷他东西,关我什么事,我才不吭声。布贩很有兴趣地张望了半天,也不见炊壶被偷走,回头一看,自己的布少了好几捆,这个故事,正是《杜骗新书》中的“诈称偷鹅脱青布”条。
再往后说……再说就到了今天了。我看电视里、报纸上,往往说些案例,教大家小心,便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