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怎么发生的?我们的先民,在地球的各处,都有同样的追问。这是十分可钦佩的,因为先民的日子辛苦,吃不饱穿不暖,还有心情思考如此本体的问题,文明之发生,果然不乏动力。先民既无物理手段,知识体系又极简陋,所以其解释,或托以神话,或诉于玄想,是极自然的。人类在知识的童年期,亦有童年般的兴趣,就像我们小时候,也会把这问题向父母发问。但通常,我们得到一个答案,如“是个老伯伯用泥巴捏的”之类,便觉心安,以后年龄大了,把这种兴趣抛开,转向实际的事务。在这一方面,面对遗传这一永恒问题的古人,是该有点不好意思的。
两三千年前的哲人,共同的倾向,是认为世界的发生,如同世界的结构,是由简生繁。他们的任务,是定义一种或几种因子,能够顺理成章地推论世界万象。如果把这种简化工作,比为竞赛,先秦的哲学家,无疑走得最远,因为无论是《老子》的混成还是《易传》的太极,都是不可形容的本体,没有物理属性,而且——在严格的意义上——也没有哲学属性,因为它与其说是逻辑的起点,不如说是知识的终点。
不论它叫元,还是道,还是太一,太易,虚廓,溟涬,都指的是那时空之外的非物之物。这万物之母何以要诞育世界,推动力在何处,难道是遗世独立得烦了,有一天忽然决定,要无中生有?对此,秦汉哲学并没有解释,这是稍可奇怪的。
当扬雄加入竞赛时,这本体已经有了几十种名字,而且汉人还想像出许多种发生的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世界化生时,自己就在旁边看着。扬雄也讲了一个故事,但他并没有在此多费精神,他的野心更大,要给世界创建一个完整的索引,物象人事,如何运行,都历历可查。
西汉末期,很出了几位才智之士,扬雄是其中一位。有人认为桓谭比扬雄智力更高,大概是的,不过扬雄以勤补拙,成为当时最洽闻多识的人。我们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两种倾向,一种是重视实证,认为知识是要积累的,如他写《方言》,真是下了工夫,另一种是对智力的自信,以为哲人的明理,高于世俗之人的实际知识。他写过一篇《琴清音》,是谈音乐故事的,而他对音乐,本是外行,精通乐理的桓谭说“扬子云大才而不晓音”,大概就是对扬雄的越界气不过,但在扬雄看来,哲理就是乐理,至于音律,懂也罢,不懂也罢,对哲学家来说并不要紧。
《太玄》是这后一种倾向的极致。这书的体例是模拟《易经》,道理是发挥《易传》的,并不太玄。我说“不读”云云,实属多余,因为本来就没几个人读它,应了刘歆“覆瓿”的预言。我甚至不打算介绍这书的内容,因为实在找不到办法,可以形容它而不让读者觉得无趣。当时有人嘲讽《太玄》“费精神于此,而烦学者于彼”,虽是俗人俗话,却离实情不远。
这是要替扬雄遗憾的。因为扬雄“默然独守吾太玄”的精神,十分可敬,他不慕荣华,不顾时议,洎如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乃是真正的哲人气质。他的哲学本身对后世的影响并不大,但他的哲学野心,对本体的关心,对普遍性的热恋,使他远高于俗儒了。
扬雄喜欢的一句话是,“贵知我者希”。这话是老聃说过的,但在扬雄这里,又别有意味。可惜他的《太玄》,古板而幼稚,不能给他增光。《易》的基数是一二四之类,扬雄作《太玄》,要另寻一套,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他九岁的儿子扬信,建议他使用“九”这个数,——这个故事完全可信,因为这种数字结构,确实只是儿童的游戏。所以一方面,我敬佩扬雄的精神,另一方面,又遗憾于他受到《易经》的拘限,未能展开才能。先儒为《易经》所误的,有好多人,有的人,不误于此则误于彼,没什么可惜的;也有的人,头脑出色,就很可惜了,扬雄便是。
在实际生活中